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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山水清好,地近桂林,季候類于中州。 柳州的縣治地氣疏豁,少有瘴癘,天氣寒少熱多,風景四時不同,冬月晴和,反也溫暖,夏日陰雨,卻倒清涼。縣治臨近柳江。柳江宛若盤龍環(huán)繞,形成一個回環(huán)的水世界——人言,“潭水東去二百步,一入九曲都柳江”;柳柳州也寫過“江流曲似九回腸”的詩句。 柳州城東寂照庵的舊庵已傾頹,殘垣斷壁,少有人至。庵內視線又多被斷墻所阻擋。舊梁上懸著一具長時間無人發(fā)現(xiàn)的尸首。等到有人告知官府,尸首已經日久壞爛。宋慈一行與柳州縣尉、仵作到了現(xiàn)場,只見尸體頭吊在繩上,尸身半著地,膚肉已潰爛見骨。面對惡臭的尸首,兩位仵作面露難色,不知如何驗尸。來圍觀的人本就不多,兵士也躲得遠遠的。柳州的周知縣和張縣尉也大眼瞪小眼,一時沒有主張。仵作上前報說:壞爛尸首,幾乎沒法檢驗了。 宋慈說:既然檢驗尸首,就要專心一意,不可回避穢臭,倘死者為他殺,不親臨檢驗,又豈能還死者清白? 宋慈對蘇修三人點了點頭,蘇修令兵士拿來香油、空心紙和小塊的生姜。宋慈將生姜含入口中,空心紙沾了香油塞進鼻孔。 劉遠舉讓兵士燒了蒼術、皂角,草煙味壓制了臭味。 宋慈咬了咬牙,猛閉住口,不讓穢氣沖入,而后緩緩走近尸首。 葉平已吩咐兵士打來許多的清水,讓兵士連續(xù)用水澆淋尸體四面。 如今,只剩下沾連著些肉的骨架了,宋慈喝報道:無赤色皮肉,無青黑色皮肉。 蘇修對葉平說:可以推定,尸體生前無重傷,無刀傷;如有貼骨刀刃傷,則傷處的皮肉蛆蟲不嚙食,不會壞爛,呈赤色,重傷則呈青黑色。 宋慈又用手按捏尸首全身上下,又喝報:不見骨損處。 蘇修又道:無重傷、無刀傷、無骨傷。 宋慈看了看繩子與尸首,又喝報:活套頭,腳著地。 繼而又喝報:繩索過兩耳連頷下深向骨頸。 繼又喝報:牙齒呈赤色,頭腦骨赤色。 蘇修說:此兩處骨頭呈赤色,是自殺無疑了。 宋慈仍未罷休,讓人找來梯子,爬到梁上,橫梁處塵土有多處滾亂的痕跡,宋慈又喝報:梁上痕跡滾亂。 蘇修說:是自縊掙命的痕跡了。 一位近三十歲的漢子,根據(jù)衣物鞋襪,認得是自己的父親。 原來,死者的兒子不孝,死者與兒子吵了一架,負氣而走,想不到便去尋死。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柳州縣尉了。 柳州往南,便是象州,到了象州的治所陽壽縣,宋慈寫了榜文,張貼于街角各處,讓百姓有冤即申,倒也都是些瑣案,并不費力。宋慈迅速結絕各案,一些需假以時日的,也促象州的知州盡快結絕。 倒是縣東溫湯泉有一疑案,陳二五狀告黃大謀害他兄長陳二三,訊問了黃大后,黃大承認殺了陳二三,但尸首未找到,一直未能定案。昨日,在溫泉湯下游發(fā)現(xiàn)了尸首,肉已爛盡,只留骸骨,無法推定死者身份,所以,仍然無法定案。 宋慈一行便直奔現(xiàn)場而去。 溫泉湯在陽壽縣東二十里,洞出武單里洞心的石穴,河水常熱,可以熟物。 看著面面相覷的仵作,宋慈又得親自上前了。 縣尉說:大人,陳二五說他兄長身材不高,微有龜胸,倒都與尸骨相吻合,但世界之大,也不能肯定龜胸矮個就是陳二五的兄長,所以,犯難。 宋慈略一沉吟,問黃大說:你是如何謀害陳二三的? 黃大說:那日,收得生意的利錢回返途中,突然下起雨來,四處無人,我們疾走趕路。我走在陳二三身后,到了一處臨河的崖壁邊,我用木棒猛擊陳二三的腿,陳二三便倏然跪下,我順手就扯下他肩上的褡褳, 宋慈問道:褡褳還在否? 黃大說:當時將他的錢物取出裝在我的褡褳里后,就順手扔進溫泉湯中了。 宋慈說:繼續(xù)往下說。 黃大說:我一邊猛扯陳二三的褡褳,一邊狠命將他往河里推,他落河后沒掙扎多久就沉了下去。 宋慈沒再問,轉過身,柳州縣的仵作已將散亂的骸骨自髑髏、肩井骨、臆骨,并臂、腕、手骨一并標記擺好。 宋慈看了說:個子矮小,胸骨突出。 宋慈問陳二五:你兄長個矮,龜胸? 陳二五說:是。 宋慈不再說話,他取來髑髏,事先已叫蘇修帶好了干凈的水瓶。宋慈從溫泉湯中舀了一瓶水,然后,緩慢的從腦門穴灌入髑髏,髑髏下墊著一條白色的布帛,一股細流緩緩從鼻竅中流出。再看白色布片上,分明積了些細細的泥沙屑。 蘇修說:已有三點可以證明死者是陳二三。 葉平說:除了個矮、龜胸,還有呢? 蘇修說:生前溺亡,因為,死者生前溺水而亡,就會因鼻孔吸氣而吸入泥沙,宋大人灌入水后,鼻竅果然有泥沙流出。 葉平沒有應答,繼續(xù)看著宋慈的下一步。 蘇修說:如果陳二三右腿被木棍所擊,有可能骨折,但肉眼無法斷定腓骨被擊打。 葉平說:宋大人說過,要驗骨折,可以蒸骨,并用紅油傘來驗看,但是,此尸骨在水中浸泡,不知該如何驗才好? 蘇修說:我也不知。 宋慈讓劉遠舉拿了新綿來,在右腓骨上輕拭,好一會,并不見綿絲牽起。 宋慈又讓劉遠舉拿來濃墨,將墨涂于骨上,而后,似是累了,坐著休息。眾人皆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墨漸干透,宋慈將腓骨拿到溫泉湯中洗凈,眾人只見腓骨有處墨汁浸入,有痕隱隱。 宋慈對縣尉說:此案,可以結絕了。 又是一路前行,宋慈和秋天一起到了郁林州,這是廣西的另一處提刑司。 在靜江府時,宋慈巡歷了半個廣西,時間也已過了半年,輾轉到郁林州,繁雜公務處理后,一日,宋慈與蘇修、葉平和劉遠舉坐在議事廳,攤開地圖,宋慈說:此次郁林州的巡歷以尋訪邊境為主。而后,邊指著地圖邊說:西行,至廉州、欽州、再越過橫州、賓州抵達宜州,到宜州約七月底八月初,再又折回邕州,盡量在冬季馬市開始的時候到達邕州橫山寨。 蘇修三人點點頭,宋慈走出議事廳,舉目遠望,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氣,道了聲:秋風邊地,天藍山遠。 等一行巡歷過欽州時,已是七月中旬,再北上宜州,已是七月底。 宜州孫知州陪同宋慈一行往宜州的西北訪察,過金城州,秋光如銀,山色旖旎,天風颯爽。孫知州張開手擴了擴胸,說:秋景不錯。又對宋慈說:不遠,便是南丹州了。又說:南丹州歸附以來,一直是莫氏世襲的地盤,其實朝廷得了南丹州,并不是圖疆域的廣大,要求很低的,只希望瑤人不犯事不做亂,百姓安居樂業(yè)就好。 宋慈微笑著說:這要求很高了。 又問了句:如今,南丹州剌史是哪位? 孫知州說:叫……叫莫光熙。 正說著,莫光熙已迎了出來,一行步入州主的議事廳。七月下旬的陽光從深藍的天空流瀉下來,莫光熙、孫知州、宋慈飄過清亮的陽光,然后轉身,在庭上坐下。 廳堂的地面鋪上巨大的毯子,一邊站立的盡是年輕女子,全都穿著青花大袖的衣服,用青絹蓋頭,手執(zhí)小青蓋;一邊站立的盡是男子,手持發(fā)髻,皂衣皂帽。 宋慈有一時不知身處何時何地之感,仿佛在看《詩經·鄭風》的場面。 孫知州扭過頭笑著對宋慈說:呵呵,全是處男處女,沒婚嫁的。 宋慈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只聽見“嗨”的一聲,男女隊伍各有一人被推仆在毯上,而后,男女竟然抱成一團,嘴巴靠近。 宋慈大為奇怪,再往下看,兩人嘴對著嘴,開始互相吹氣。 孫知州又轉過頭,對宋慈說:他們在“聽氣”。 宋慈說:聽氣? 孫知州說:如果聽氣合適,兩人就離開隊伍,回去結成夫妻;如果聽氣不合適,就回隊伍再另外聽過。 宋慈說:他們是七月婚配嫁娶? 孫知州說:是呢是呢!七月,青年男女還沒有婚嫁的,每天都分批次的聚集在州主的廳堂,就這么“聽氣”配對。 此際的南丹州,亢奮、昂揚、激蕩、春情煥發(fā)……莫光熙神彩飛揚,見到聽氣相合的或聽氣不合的,都嗷嗷亂叫一氣。孫知州見宋慈一臉莫名其妙,便又對宋慈小聲說:還有更奇怪的噢! 宋慈說:更奇怪的? 孫知州說:有一種野婆會偷人家子女,會搶人家的漢子。 宋慈邊看“聽氣”邊聽孫知州竊竊私語般地說事。 孫知州說:南丹的窮崖絕谷間有一種像野獸的野婆,毛發(fā)黃色,發(fā)髻像椎一樣,赤腳裸體,只用張獸皮繞在腰間垂到膝部,像犢鼻裈,整個兒婦人模樣。 又有一個吹氣相合的離開了,眾人又是一陣嘯叫。宋慈目送一對青年男女離開后,又回頭聽孫知州說話。 孫知州說:野婆行動敏捷,像飛猱,力氣大,能夠對付好幾個壯漢。還有啊,喜歡偷人家的子女…… 宋慈轉過臉看了看孫知州,孫知州笑笑地向宋慈點點頭,很得意的樣子,邊又說道:野婆生性多疑怕人責罵,如果已經把人家的子女偷走了,一定會回到丟失子女的人家窺伺。人家知道是野婆偷走了孩子,就喚來一堆鄰居一起大罵不絕,野婆聽了受不了,就又用胳膊挾著孩子送回來。 宋慈笑了笑。 孫知州說:還有更神奇的。 宋慈收了笑容,他想,南丹州也太多異事了,又碰到孫知州這個專門獵奇的家伙,故事是聽不完了。 孫知州說:野婆這種獸只有雌的。 宋慈說:不可能吧?世間萬物,有陰必有陽,有陽必有陰。 孫知州說:真的啦,野婆沒有配偶,一旦遇上男子,一定背去媾合。壯漢們就會設計野婆,一起把她推到深坑中,野婆跳躍咆哮,小腳跳斷了也起不來,壯漢一起刺死她,野婆始終用手護在腰間不肯放開。死后,拿開她的手剖開腰間,會有一塊方寸大小的印章,晶瑩得像蒼玉一樣,上面刻的字像符篆,難以辨認…… 宋慈聽到這,似有不忍之心,不由想起了當時在長汀的山都! 莽莽的群山中,太多的不可理喻。 晚飯后,莫光熙讓宋慈一行好生歇息,也不多陪。孫知州又來與宋慈閑談,說話間,莫光熙派了一位下人送了一個小錦盒來,并說一定要收下,宋慈與孫知州互相看了一眼,孫知州對來人說:就先放下吧! 來人退下,宋慈拿起錦盒問:會是什么呢? 孫知州說:既然先收下來,不妨打開看看。 打開錦盒,只見一塊繡了花的紅布裹著一件物什,等宋慈將卷著的紅布轉開后,孫知州瞪大了眼,驚訝的叫了一聲:插赤春! 宋慈疑惑的反問道:插赤春? 孫知州說:此物極貴重的。 宋慈說:極貴重? 孫知州說:南丹州溪峒之間,有一種生性淫毒的野獸,叫山獺。 宋慈很奇怪的“噢”了一聲。 孫知州說:只要山中出現(xiàn)了山獺,所有的牝獸避離。 宋慈不由笑了起來說:這么夸張? 孫知州說:但山獺骨是救人的要藥,可以接斷骨,療箭毒,要是受刀箭傷,只要研少許山獺骨敷上,傷口立消。不過,殺死的山獺,藥效就不好了。 宋慈看了看孫知州,示意他說下去。 孫知州說:山獺骨做成的藥叫插赤春,一枚值黃金數(shù)兩,要是有人私自賣出南丹界,死罪。 宋慈說:那么,是大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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