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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干辦官蘇修、檢法官葉平,將雩都巡檢唐梓之案檢法擬判復核了一遍,請宋慈簽押判決。 檢法官葉平說:身為巡檢,食皇家俸祿,行盜賊之事,可惡至極。 干辦官蘇修說:在雩都,查案愈深,愈有除唐梓而后快的沖動。 葉平說:喂!不冷靜影響公平! 蘇修說:喂!我查事實,檢法判罪,就是你的事了! 葉平說:怕就怕你不冷靜,查的不是事實! 宋慈說:辦案者既不能缺失感情與正義,也不能憑意氣與臆斷,蘇干辦倒不是意氣查辦案件的人,無中生有惡意辦案的是唐梓。 蘇修說:“唐梓為了奪得唐自如的屋業,捏造通奸罪名拘禁唐自如;又授意獄子,用醮濕的牛革巾蒙住唐自如的臉,等到牛革巾慢慢變干唐自如難以呼吸臉青頸脹時,唐梓笑吟吟的問唐自如簽不簽字,唐自如點頭同意——這就是以屋業抵押所欠唐梓錢財的真相。 “唐梓的兒子唐百一、唐百二,另有一位蔣百二,三人充當唐梓的爪牙,虛張聲勢,助紂為虐,只要唐梓捉拿平民欺負百姓,他們就如同惡狗,前撕后咬,充當先鋒;還有,趙秀本是官妓,唐梓為她脫籍后,趙秀嫁給唐梓,兩人沆瀣一氣。唐梓奪取不義之財,統統由趙秀收掌……” 宋慈接過話頭,帶著贊賞之意說道:聽說,蘇干辦入雩都,趙秀要出巨資收買,好在我們的蘇干辦沒被收買噢! 又對葉平說道:現在,要你冷靜的檢法了。 檢法畢,宋慈書判道: 唐梓決脊杖二十,刺配廣南遠惡州軍,籍沒家財,永鎖土牢不放; 唐百一、百二各決脊杖二十,配一千里,并永鎖; 蔣百二決脊杖十七,配一千里,監贓。 趙秀脊杖十二,押往南安軍,與戍兵射給多中者為妻。 而后,又寫下案由: 唐梓撰造百端詞訟,騙奪一方善良,貪虐甚于豺狼,兇暴烈于虎豹,公吏惟所號召,州郡為其控持。今獄官所勘,法官所擬,僅得其一二爾……若不殺草除根,必至養虎遺患。原其積惡。雖萬死不足贖,若更誅心,尤三尺所不容,姑照今法官所定常刑,不欲于平世更施重典。引上照斷,仍報奉司,請備榜曉示。 寫畢,宋慈說,你兩位再去將幾位推官屬吏一并傳來,還有一事議議。 不多時,宋慈、蘇修、葉平和提刑司的幾位推官屬吏都齊了。 宋慈說:宋某到提刑司已過兩月,各地積案不少,案情詭怪難斷也不是沒有,但許多是訴訟亂象引發的積案,或健訟人戶,或拖沓受理,或白詞越訴……健訟人戶可以打壓,拖沓受理可以整頓,但白詞誣告、詞人越訴而導致案件越來越多,有司難以處理也是事實,各位議議,該如何是好? 提刑司屬僚也早對各地獄訟的弊端有諸多認識,今日,既然暢所欲言,便一氣說出來,眾人意見一合,很快達成共識。 首先,約束茶食人和鋪戶。書鋪必須持有官府發給的書鋪印章才可營業,印章須明確刻上“某坊巷或鄉村居住寫狀鈔人某人官押”; 茶食人擬好的狀詞,在落款的年月之前,須鈐上書鋪印,保證狀詞三方人等齊全——書鋪(公證處)、茶食人(擔保人)、訴訟者。倘若狀詞不實或誣告,三方都有連帶責任。如果書鋪寫狀不用印章,即行追毀所給印章;如果靠寫狀詞收取訴訟費用而營生的茶食人有意紊亂官司,即追究茶食人責任。 其次,鈐有書鋪印章的狀詞才受理,否則為白詞,各州縣不得接受白詞。 第三,諸傷人、偷盜、匪亂詞訴在州縣三個月不結絕的,提刑司可以受理,不以投詞者越訴論。 宋慈又道:依據今日所議,擬好《約束榜》,出榜曉示各州縣,并督促各州縣及時結絕各案,秋后,提刑司將按例巡歷州縣。 贛州諸事處理畢,秋收即告結束。往年,鹽子開始招人販鹽了,宋慈也開赴州縣巡歷,一來監察各地獄案,二來也看看什伍保甲法是否能安民保民。 在巡歷之前,傳來了一件怪事。 入秋不久的一天,雩都張知縣早晨起床梳洗,衙役端了一盆水進了他的房間,他俯下身子正要洗臉,突然發現水中有人影,他移開臉巾,定定地看著水面,只見盆中有一人臉部赤紅,手持匕首向他頸部砍來。張知縣心下一慌,水中影子倏然而逝。張知縣心中害怕,悶悶不樂。三日后,張知縣頭部劇痛,臥床不起,不久,死了。當地百姓稱為“神罰”。 宋慈見到蘇修的時候說:神罰意味著提刑司的懈怠。 蘇修說:當神降臨人間判案時,百姓對提刑司就失望了。 宋慈說:不能再麻煩神了,提刑司也該出手了,明天巡歷。 提刑出巡的陣容有規定:輔助處理事件的吏人二名,接客送客的客司一名、書寫表文榜文的書表一名,負責值班巡守跟行的兵士十五名。如果稽盜,可帶上當地的土兵、弓手、保甲、槍杖手。 宋慈將兵士減至十名,讓劉達負責客司,讓干辦官蘇修、檢法官葉平一并巡歷:陣容最簡化。 宋慈巡行各州縣的時候,贛州事務則由通判州軍事魯大發處理。 不日,到了寧都。還未入縣,縣里已差人送來過使錢、輕赍錢、遞馬卷食錢。 宋慈楞了楞,問蘇修:這可是誰吩咐的? 蘇修說:大人,江西與廣東不同,巡歷之前,提刑司屬官便對我說,你去巡歷,可攤上好差使了,每到一縣,送來的各色錢數幾百緡是常事。 宋慈說:常事? 蘇修說:如不送錢,那些提刑司屬官則可能睚眥興怨,無中生事了! 宋慈說:上不正,下參差。 蘇修說:更怕的是送錢成了常理,不送反而反常。 宋慈說:那你查唐梓之案時? 蘇修說:大人,蘇修深知唐梓之案是專人專案,小人如辦不好,如何對得起大人的信任。 過了一會,宋慈對兩人說:蘇干辦、葉檢法,人情往來卻是固然,然而,斷不可以用權勢謀取私利,以公事報復私怨。 兩位道:謹遵大人教誨。 再往前行,知縣與屬官已傾城遠出迎接。 宋慈勃然大怒,道:是否是知縣不關心民瘼,以此來逢迎本官。 蘇修知道積習一時難返,一邊輕聲說道:大人,之前,許多舊規矩,大抵也是這樣。今天,這是第一個縣,他們也按往常規格迎接大人了。 宋慈說:馬上擬文行下,以后的州縣,一切從簡。 宋慈撇下寧都官員,直入寧都刑獄。蘇修連忙喚獄子拿來囚帳供報,一行在獄中巡看,點檢獄中收押的犯人。再細看監獄的衣食、衛生和病囚的救治。到了黃昏,宋慈巡至死囚獄中,一位枷上戴著鈴鐺的死囚來來回回走著,叮叮當當的鈴鐺聲空洞而冰冷,這位死囚是已復核等待處斬的。宋慈看了看供報,是情殺! 宋慈看著死囚,把他喚近,隔著柵欄,問:你的獄具為何不同? 死囚呵呵的笑著,好像沒聽到宋慈的問話。 宋慈轉身問獄子:你可知道,死罪的枷葉幾道枷重幾斤? 獄子說:枷葉四道枷重二十五斤。 宋慈說:說得好,那他的枷葉八道,而枷重呢,我看也不止二十五斤吧? 死囚微笑著看著宋慈。宋慈讓獄子開了囚室門,進去一覷,又道:枷上也沒秤子(獄具制造者)姓名? 葉平一邊對獄子說:每個獄具都要寫秤子姓名的,就算秤子不會寫,也要由吏人代為書寫再由秤子畫押,獄具的格式不能改變,也不能粗制濫造損傷罪人。 獄子說:大人有所不知,這不是我們的獄具。 宋慈驚奇的“噢”了一聲。 葉平說:秤子違式,杖六十,誰承做的獄具? 獄子說:他自己就是秤子,他自己為自己做的。 宋慈問:為何? 獄子說:他殺了他心愛的人。 宋慈說:殺心愛的人? 獄子說:他愛了不該愛的人,那位不該愛的人第二天要沉潭,于是,沉潭之前,他殺了她。 蘇修搖了搖頭說:這枷鎖是感情的枷鎖! 秤子笑咪咪的踱著步……夜已開始,他枷上的鈴鐺叮當叮當響著。 走出囚室門,宋慈說:民吾同胞,疾痛猶己。報虐以威,刑非得已…… 獄子一邊問蘇修:宋大人說什么? 葉平說:南渡前,真宗特別御制《謹刑銘》頒于州縣,獄囚也是人,沒有理由允許他受不公平的虐待,包括自虐,宋大人吟的正是《謹刑銘》。 獄子說:知道了,明日為他換成普通刑具。 宋慈說:盡快,否則一起治罪。 葉平一邊提醒獄子道:“律令有規定,若故自傷殘者,吏子、獄子、防守人各杖八十。” 獄子說:小人知錯小人知錯! 離開寧都時,孫知縣率領一行人來送行。宋慈讓劉達將過使錢、輕赍錢、遞馬卷食錢原數奉還,并叫他們止步,他們執意要相送,孫知縣說:大人巡歷從簡,查案細致,為民洗冤,廉潔清白,在下與屬僚深為感動,就讓他們表表心意吧! 宋慈停住腳步,開口道:正好諸位在,我想問一問,什伍保甲法行下之后,較之往年,民情如何?案獄如何? 孫知縣說:大人,案獄減少,民心大定,就算發生案件,保人迅速報案鄰人互相舉證,也可快速結絕。 宋慈點點頭,說:大家請回吧。而后起身上馬,揚鞭而去。 下一站,建昌軍。建昌軍轄南城、南豐、新城、廣昌四縣,軍治在南城。 一行到了江邊,等候渡船,葉平說:盱江了,就到了。 蘇修說:江水清洌,喂,葉檢法,你俯身下去可以看看江中的影子。 葉平真的俯下身看了看,說:水中游魚可數! 蘇修說:看見你自己的胡須眉毛了? 葉平說:沒有。 蘇修說:他們說江水可以照見胡須眉毛,所以叫“盱水”。 葉平說:不對不對,我是聽說許真君斬蛟龍尋水源到這兒時,正好陽光初升,因而叫“旴水”,“旴”就是“旭”。 宋慈偏向蘇修,說:是“盱江”。 蘇修得意的對葉平說:檢法你行,檢史料我行,宋大人贊成“盱江”那就是“盱江”了。 宋慈說:南城的李泰伯(李覯),人稱為盱江先生,他科舉不順兩次應試不中,就創了盱江書院,以教授為業。我的先人宋貫之(宋咸)知邵武軍時,盱江先生寫過《邵武軍學置莊田記》。他與先祖貫之都研究易學,認為《易》是人倫教化的書,很是獨樹一幟。 葉平說:如此,宋大人對南城有感情! 宋慈說:是,當時,在長汀,還聽戴式之(戴復古)提到南城的一位江湖詩人利登。汀州晏夢彪叛亂之時,利登寫了十首詩,記錄那時情感,有“煙塵深冉冉,天地入悠悠。回首東南路,干戈半白頭”的句子。 宋慈帶著對文化人的景仰進入建昌軍時,卻嗅到了一股陰晦的味道。 事情從沙毛錢開始。 天氣寒冷了,檢法官葉平和兩位兵士到坊市買幾件衣服,商家找付零錢的時候,葉平一看,不對,分明是沙毛錢。 葉平不肯,商家說,建昌軍都是用這錢,你們倒奇了怪了。 假做真是真亦假。 葉平回去后向宋慈稟報了此事,宋慈心下納悶,如此不法之事百姓卻習以為常?他讓葉平帶三個兵士便服私訪,查查沙毛錢。不想,才過兩日,就出了大案,盱江的黿潭邊,發現三具尸首。 南城知縣趙必揆迅速讓縣尉趙子高帶領仵作和弓手前往驗看,一邊通報宋慈,請他也到盱江邊來。 趙必揆是太宗十世孫,長于寫詩作畫,才上任一個月,對南城諸事不熟。 葉平也著便服前往黿潭附近,宋慈和干辦公事官蘇修、知縣趙必揆、南城主簿夏蘇一行即刻趕往黿潭。 潭邊,三具尸首一字排開,仵作已開始驗看,宋慈也上前細細察看。縣尉楊子高一言不發站立尸側,聽仵作喝報: 兩腳底起皺發白; 頭髻緊而不松; 手指縫和鞋內俱有沙泥; 口、鼻內有水沫及淡色血污…… 宋慈暗想,南城的仵作倒是真奔主題,如此檢查則必是自己投水而亡了。 果然不多時,縣尉楊子高上前稟報趙必揆:趙大人,此三人皆為投水溺死。 趙必揆問:投水者誰?為何要投水?為何是集體投水?是否三人皆是自己投水溺斃,或者還有隱情? 楊子高說:前些時日,大人吩咐追查沙毛錢,小人尋訪多日,識得這三人,都是金銀鋪戶,剪錢私鑄沙毛錢,在下正要向大人稟報,請求捉拿一干人等歸案,不想他們倒先死了。 趙必揆聽楊子高所說的來龍去脈清楚,一時無語。 楊子高喚道:三位過來認領尸首。 人群中走出二女一男。 宋慈走了過來,大聲道:且不必先下結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