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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雨天，淳祐三年（1243年）春末晦明不定的雨天，長官廳有些陰暗。眾屬官坐定，宋慈目光一一掃過：通判魯大發(fā)、司法參軍李轍、錄事參軍錢宏、司戶參軍陳察、司理參軍歐陽賓、兵馬都監(jiān)梁正。 宋慈由廣東提刑調(diào)任江西提刑，兼贛州知州，身兼二職，在州廨與提刑司兩處辦公。 才入贛州境，宋慈就發(fā)現(xiàn)了與汀州一樣的問題：鹽。 又是鹽的問題。 必須先解決贛州鹽的問題。 宋慈將贛州州府的幕職官與諸曹官一并召到提刑司東議事廳議事。 宋慈先開口，他說：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眾人面面相覷。 宋慈繼續(xù)說：春日到江南西路，境內(nèi)安肅，惠風(fēng)和暢，自端平元年陳公韡肅清陳三槍之亂后，大的變亂固然沒有，然而…… 眾人仔細諦聽。 宋慈說：然而，我翻閱提刑司所報的死刑案件，十有八九與鹽子有關(guān)。農(nóng)隙時間，那些販鹽的鹽子手持器械成群結(jié)隊，越閩至粵，持械剽掠，騷擾鄉(xiāng)民，雖然沒致大亂，但殺人越貨卻是常有，鹽政事關(guān)大體，各位議議如何？ 宋慈側(cè)過臉，向通判魯大發(fā)道：魯通判，你說說。 魯通判說：不如將買撲改為專賣。 宋慈說：再細說說。 魯大發(fā)說：買撲鹽業(yè)主要集中在川陜、兩浙路和江西路三地，江西鹽屬于買撲，我看不如也實行專賣，禁絕了私賣，盜販者自然就少。 宋朝食鹽銷售分為專賣與買撲，專賣是政府控制食鹽銷售，買撲則是通過投標方式讓私人銷售。買撲時，政府先出榜文，限定一百天內(nèi)讓有意經(jīng)營食鹽的商人前來投狀，將承包銷售的文書寫好，用信封封實，投進竹筒，到了期限，將竹筒中的所有信封開啟，其中承包費出價最高的將獲得銷售權(quán)，如果最高出價有相等的，又按照投狀的時間順序給先投的，這種買撲法稱為“實封投狀法”，還有“明狀買撲法”，就是投狀不再實封，而是將錢數(shù)明明白白地寫出來，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將銷售權(quán)讓給出價高的。“實封投狀法”就像如今的“暗標”，“明狀買撲法”就像“明標”。當(dāng)然，不管明標、暗標，都要有保金和保人。 司法參軍李轍說：贛南山遠地偏，財力不豐物力不厚，交通往來不便，專賣固然也可以，但是，一旦官府專賣，就需要在食鹽的運送、配額、銷售上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買撲人盡管也會妨害百姓利益，但為了獲利，他們一來會全心經(jīng)營，二來會提防鹽子私販，與官府經(jīng)營的效率低下投入巨大相比，利多于弊。 錄事參軍錢宏也謹慎問道：能否將鹽區(qū)由淮南東路改為廣南東路？ 當(dāng)年宋慈在汀州時，就將汀州的食鹽由福鹽改成潮鹽，通過變換鹽區(qū)可以縮短路程，所以宋慈也想聽聽錢宏的意見。 宋慈說：愿聞其詳。 錢宏說：贛州與廣東毗連，兩地僅隔一座大庾嶺，運送便利，從廣東運送食鹽入境只需二十天，可是，從淮南東路的通州、泰州等地運鹽，雖說水路可接，但運鹽距離是廣東運鹽路程的三倍，而且全程逆流行船，成本高。 才說完，司戶參軍陳察就反駁道：這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了，無解。 錢宏臉紅起來道：為民利計，為何無解？ 陳察說：確實，除了路途遠、成本高，還存在運輸途中船工、水手盜鹽摻沙以獲利的情況。而且，廣東的食鹽也確實曾經(jīng)兩次進入贛州，第一次是元豐四年（1081年），改廣東鹽入虔（贛），七百萬斤至虔州，一百二十萬斤至南安軍，而本在南安軍運銷的淮鹽則改銷往洪州等其它八州軍。第二次是隆裕太后避難虔州時，為了提高贛州的財政收入，暫時將廣鹽運到虔州。盡管朝堂議論不斷，但廣鹽進入虔州的時間都不長，主要是涉及鹽區(qū)的利益，這是國家大計，非我輩可以解決，退一步，不說改變鹽區(qū)的做法是否可行，至少，起效慢。 魯大發(fā)也說：其實呢，各項問題都可解決，只是官府專賣后因為財政需求會出現(xiàn)“添額出賣”的情況，既然官府開始射利，賣鹽運鹽者也就從中做梗，亂象叢生，這才是專賣的弊端。而朝堂上在爭執(zhí)“君子重義，小人重利”已近百年，廣鹽入虔被斥為新法“重利”的舉措，這才是廣鹽未能入贛的根本原因，癥結(jié)在黨爭！（作者注：明清時期，贛州才最后正式納入兩廣鹽區(qū)。） 宋慈不言語，目光掃過司理參軍歐陽賓。 歐陽賓說：既然買撲法無法改成專賣法，既然廣鹽無法代替淮鹽入贛，那么，維持社會安定，禁止販賣私鹽就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如今春耕開始，農(nóng)忙漸至，鹽子還未興起，得多用心防范于未然，否則，秋冬之后，措手不及。 宋慈沒說話。 兵馬都監(jiān)梁正說：向來防鹽子變成盜民，手段無非有三。 梁正頓了頓，繼續(xù)說：其一，朝廷早就想到了，為了防虔州鹽販大量進入嶺南私自販運食鹽，在嶺北設(shè)南安軍，宋大人正好借兼任提刑職務(wù)之時，增加駐軍，控制鹽販。其二，農(nóng)隙之際，一旦發(fā)現(xiàn)有伐鼓相邀去販私鹽者，則立即捕送官府，以免鹽子做大。其三，鹽子過境，往往州縣兵防薄弱，縣尉無力，反而無可奈何，可多設(shè)置鄉(xiāng)丁槍仗手，農(nóng)隙習(xí)武巡查，以備奸盜。 眾人看了看宋慈，宋慈說：散會，明日巳時直接在東議事廳再議。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鬧不明白。 宋慈起身，突然問錄事參軍錢宏道：雩都巡檢唐梓真的當(dāng)賞？ 錄事參軍也被稱為獄官，贛州刑獄的偵捕調(diào)查訊問案情多由錄事參軍錢宏負責(zé)。錢宏說：陳三槍之亂平后，唐梓一直任雩都巡檢一職，他禁止坊間蒲博雜戲，鄉(xiāng)市平靜；去歲水災(zāi)洪患之后，又懲治部分閉糶富民，鄉(xiāng)民很是安定。 宋慈沒有回答，走出簽廳，徑往提刑司去。 宋慈想：義利之辯，已近迂腐；新舊黨爭，是非難定；淮鹽與廣鹽，朝廷未必會迅速決斷；專賣與買撲，也未必專賣就勝于買撲；外患重重，又要增加駐軍以防民變似又不合理；動輒抓捕伐鼓之民，也過分擾民；設(shè)置鄉(xiāng)丁，習(xí)武巡查，又需另添經(jīng)費……宋慈覺得毫無頭緒，再議也無效，宋慈決定靜一靜。 到了提刑司，宋慈案頭擺著幾份開拆司（提刑司收取檢查訴詞的部門）送來的案卷，他拿過狀首是雩都唐自如的訴詞閱讀——狀首，是狀詞（訴狀）之首，也就是第一訴訟人。 唐自如和父親、兒子三代人一起狀告雩都巡檢唐梓。 雩都在贛縣之南約六十里，唐自如在訴詞中說，巡檢唐梓霸占他的房產(chǎn)。唐梓為了達到目的，誣蔑他通奸，割去他雙耳。唐自如本想訴于州，卻害怕官官相護，故一家三代越訴至提刑司，請?zhí)嵝趟局鞒止馈?/span> 唐梓！一邊是霸占房產(chǎn)，一邊是有功求賞，事頗蹊蹺。 宋慈喚人叫來干辦公事官蘇修。 從廣東轉(zhuǎn)任江西，宋慈將蘇修和葉平也一并帶來了。 宋慈對蘇修說：蘇干辦，雩都巡檢唐梓因治安有功，州府?dāng)M賞，可是，提刑司卻收到雩都唐自如的詞狀，是越訴，而且是唐自如三代人一起上訴，事情令人生疑，此事你先行調(diào)查，明天你自己選一位提刑司吏人，一同到雩都去一趟，將此事徹查。 說完，宋慈將唐自如的訴詞遞給蘇修，一邊又叮囑說：唐梓是雩都巡檢，你要小心。 蘇修領(lǐng)命而去。 宋慈又重新思考鹽法之事。本來，他想今天繼續(xù)議議以決斷贛州食鹽的問題，但是，事情千頭萬緒，又偏偏提到黨爭…… 自從陳韡平定陳三槍叛亂后，江南西路的民變肅清，自從汀州改運潮鹽后，福建路也平安穩(wěn)定，如果此時江南西路特別是贛州的鹽子再次變亂，那必然會重新引起多路震動。鹽子之亂，不得不防，可是，如今朝廷仍然糾纏于事功與道德之爭，他能避得過否？ 夜深了，望著西沉之月，深思許久后，宋慈自語道：就這么定了。 第二日，巳時，宋慈坐定議事廳，通判州事、兵馬都監(jiān)及各參軍也都來了。 待眾人坐定，宋慈說：以一個月為限，先在贛州建立魚鱗簿，確立保甲制度。 司戶參軍陳察道：是否會…… 宋慈打斷了他的話，說：什么都不會，只是陳參軍，重建魚鱗冊有勞你了。 宋慈又說：不止是贛州，整個江南西路，都將行保甲之法。 眾人不敢再有疑義。 宋慈頓了頓，又掃了一眼眾人道：本路的浮食奇民游手之人，來往不定；本路山地，黥徒匪盜，出沒無常，贛南百姓，以販鹽為業(yè)……這些人等，剽掠劫盜，各州縣吏弓手疲于奔命，各州縣百姓受擾不安。雖然保甲之法也有新舊法之爭，但江西百姓需要安定，再經(jīng)不起折騰。 宋慈說：依據(jù)新法，每五戶為一保，二十五戶為一大保，二百五十戶為一都保，分別設(shè)保長、大保長和都保正，但也不一定限于戶數(shù)，以區(qū)劃合理為主；同保有不法之徒或窩藏不法之徒，同保鄰人須告官；保內(nèi)人戶可自行蓄兵仗，置金鼓，安排巡回警戒，如遇警則鳴鼓，遇身份不明者出入則訊問；制定魚鱗簿冊，畫出居處向背，山川遠近，并記錄保內(nèi)各戶的長幼姓名、年齒、生業(yè)；保內(nèi)之事同賞同罰…… 眾人聽畢，知道宋慈已深思熟慮了，也不再言語。 宋慈見大家不言語，突然問錄事參軍錢宏道：錢參軍，你可知道，越訴者依法當(dāng)如何處理？ 錢宏道：依據(jù)條例，如果投詞越訴，投詞的和受理的都要受到笞四十的刑罰；但是，如果應(yīng)該受理卻拒絕受理的則要受到笞五十的刑罰。 宋慈說：如果寧愿冒了受笞四十的可能來投詞，會不會有冤？ 錢宏說：也可能是刁民，也可能是冤情！ 宋慈說：既然如此，受還是不受是個問題啊。 眾人不解何意。 宋慈又回到正題，道：司法參軍李轍擬寫榜文，錄事參軍錢宏審核并鈐上州府印鑒，司戶參軍陳察與司理參軍歐陽賓編定魚鱗冊，通判州軍事魯大發(fā)和兵馬都監(jiān)梁正督行保甲之法。 又道：你們且忙去，我去提刑司，擬在江南西路統(tǒng)統(tǒng)行什伍保甲之法。 說罷，起身，徑往提刑司去了。 到了提刑司，宋慈入得簽廳，叫來簽判（簽廳判官），而后，宋慈自已坐下，草擬了行保伍之法的文書，對簽判道：通報江西諸軍州。 展眼一旬已過。那日，宋慈端坐澄清堂復(fù)審各州死刑案，突然閃進一個身影，是去雩都的提刑司干辦公事蘇修回來了。宋慈站起身，蘇修先就開了口，說：唐梓果然把持公事，欺騙良民，作惡多端。 宋慈示意蘇修坐下，自己也一邊坐下一邊說：細細道來。 蘇修說：受人白詞。 宋慈“噢”了一聲，又問：狀詞沒有書鋪的印識？ 宋代的狀詞都要由書鋪（類似于公證單位）書寫，書鋪同時承擔(dān)保人的責(zé)任，如果沒有經(jīng)過書鋪寫狀與保識的狀詞就是“白詞”，白詞類的訴狀官府是不能受理的。 宋慈又道：你先一路說完。 蘇修繼續(xù)說：唐梓身為巡檢，為了達到個人目的，自撰白狀，誣告他人，謀人財產(chǎn)。 蘇修往下說：唐梓誣告唐正二，以唐正二在賑災(zāi)的時候閉糶為由收縛他，騙得四百貫；誣告蔣十七藏匿包庇鹽子，騙去五百貫；誣告染坊工蔣四六偷盜羅綺，騙得六十七貫；又謊稱上級文書責(zé)令追證相關(guān)人等，捉了蔣四八，騙得十八界官會（紙幣）三百貫。 蘇修停了停，宋慈也沉思了好一會。 宋慈而后道：你還沒說狀首唐自如的事，以一家三代人共同投詞訴訟一個人，不可能沒有冤情吧？ 蘇修說：唐梓與唐自如是鄰居，唐梓為了奪得唐自如的屋業(yè)，就隨意捏造唐自如與婢女通奸之事…… 正說著，檢法官葉平走了進來，接了一句，說：依律，“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 蘇修說：就是啊！可唐梓卻又未依律而罰，反而肆意動刑，割去唐自如的雙耳，將唐自如一家大小攆出門戶，霸占了唐自如的屋業(yè)。 宋慈大怒：豈有此理，王法何在？ 門子來報說州錄事參軍錢宏求見。 宋慈讓他進來。 蘇修拉了拉葉平，說：有事？ 葉平說：沒事，聽說你查案回來，我就來檢法了啊！ 蘇修見錢宏進來，就起身告退，一邊說：雩都的公吏，都是他的親戚，被害人都不敢吭聲。 宋慈點點頭。 蘇修與葉平先行退下。 錢宏見了宋慈道了安，宋慈問他有何事。 錢宏說：有人議論什伍保甲法…… 宋慈不想聽其他議論，便打斷了直接問道：當(dāng)行不當(dāng)行？ 錢宏說：不當(dāng)行。 宋慈說：那就別說了。 錢宏堅持道：大人，此事關(guān)系甚大啊，甚至，甚至，大人的前程…… 宋慈說：既已行了，就是如何行的問題，而不是當(dāng)行不當(dāng)行的問題。至于宋某的前程，我都不擔(dān)心，就不勞錢參軍費心了！錢參軍還有事否？ 錢宏說：倒沒其他事。 宋慈說：唐梓之事，可不是當(dāng)賞不當(dāng)賞這么簡單啊？ 錢宏說：唐梓求賞之事，在下沒細察，只知他是雩都張知縣的舅子。 宋慈說：因為是舅子，就可不察？居然還冒功請賞。 宋慈說完，將蘇修帶來的案卷遞過去，你且看看？ 南風(fēng)帶著涼意吹進澄清堂，錢宏額上卻漸漸滲出汗來。 宋慈說：錢宏啊錢宏，當(dāng)官須為民做主啊。 錢宏漲紅了臉，半天不得言語，宋慈說，你且去吧。錢宏喏喏而退。 宋慈到了后堂，學(xué)美、濟美正在讀詩。那時，她們也通讀了《孝經(jīng)》、《烈女傳》、《女誡》之類的書簿，兩位女兒端莊有禮，嫻靜雅致。宋慈也不過于拘束她們，讓她們習(xí)習(xí)詩學(xué)學(xué)樂，再做做女紅，以解閨門之暇，順便陪陪連雨說說書上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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