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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熙四年(1240年)三月,史嵩之被皇上召回臨安,拜右丞相,與喬行簡、李宗勉同時行政,史嵩之也想籠絡一批能干之才,便以京官許諾,詢問宋慈的意見。宋慈想起當年在太學的李方子來,想起當時與真西山的討論,真西山說“道德之學立命立身,實用之學立功立業”……送走史能之后,宋慈將史嵩之的信札放在一邊,那封信將被時光塵封。同時,宋慈的一生,也與京官絕緣了! 宋慈回到案幾前,案幾上兩篇文章,一是剛中進士王允升撰的《宋郡侯賑荒記》,另一篇是建康教授趙若炳撰的《宋郡侯生祠記》。對于常州百姓的感恩之心,宋慈很是心下不安,此時,知道自己就要離開常州,不由多了幾分不舍。 離開那日,常州百姓來相送,史能之自然也來了。史能之說,他會繼續整理纂寫《毗陵志》。 二十五年后,史能之任常州太守,《毗陵志》脫稿。因為成書于咸淳年間,故稱《咸淳毗陵志》,此書成了常州留存下來的第一部志書, 在蝗旱雙重打擊下,僅短短兩年的任職,可等到離任時,宋慈為常州積累了米麥三千余斛,鏹二十萬,楮四十萬。 史嵩之主動示好,宋慈卻沒回應,史嵩之很不爽。宋慈由贛州突然改知蘄州,赴任路上,又除提點廣東刑獄,讓人不知所措,仿佛成了提線木偶。 當年,劉克莊因史彌遠而遭落梅詩案;如今,史嵩之又是專權跋扈。 不只是宋慈,不只是劉克莊,幾乎整個朝廷的正直之臣都對史嵩之不滿。 在理宗擢史嵩之當丞相主持朝政時,理宗也曾和劉克莊有過一次交心的談話,他說:“愛卿做詩清新,做詞典雅,令朕異常喜歡。朕封你當秘書少監,每日,你與朕探討詩詞。”劉克莊卻向理宗呈上奏章,彈劾史嵩之獨斷專行,排斥異己。史嵩之聞知后便將劉克莊貶到漳州當知府——史家簡直與劉克莊過不去!眾大臣和太學生知道后,寫詩替劉克莊鳴不平。 李昴英更威猛,他甚至在理宗下旨“保全大臣”庇護史嵩之后,以一己之力抗疏彈劾,成了一段歷史佳話。 凡是跟宋慈好的都跟史嵩之不好,那就是——公道自在人心吧! 只是,史嵩之再壞,也需要一些能人支撐他,當得知宋慈在常州賑災有功又頗有才識時,史嵩之就有拔擢之意,既然宋慈不答理,就索性將宋慈甩來甩去,最后,不知怎的,被甩到廣東,任提刑官。 宋慈安排劉達先回建陽,將連雨、學美、濟美一起接到廣東來。 廣東提刑司設在韶州,提刑司治所在韶州的曲江縣,提點刑獄公事主要掌管所轄地區的司法、刑獄及監察。 到廣東界,宋慈先抵驛館。一日后,劉達、連雨一行也到了,會合后再行不久,就漸近曲江了,宋慈轉頭對劉達說:當年建霄峰精舍的先祖宋貫之(宋咸)曾任過韶州知州。 劉達說:在雒田里的老一輩口中,他是文武全才。 宋慈點點頭,說:在韶州時,有圖謀不軌的軍士戎喜意圖叛亂,被貫之當機立斷斬殺,戎喜部下肅然,軍亂不成。 劉達問:宋哥,現如今,不是韶州也駐有軍隊嗎? 宋慈笑著說:是啊,摧鋒軍主力屯駐韶州呢! 劉達說:宋哥又可一展身手了,從晏夢彪之亂平定后,就沒節制軍隊了呢! 宋慈說:本來朝廷許我節制摧鋒軍,可實際上并不受我號令。不過,我已請求朝廷,如果事出急迫,可以調遣摧鋒軍士救急。 劉達聽了,沒再說話。突然宋慈大聲道:到了到了,你看,曲江縣望京樓。 連雨掀開簾子。 學美九歲、濟美六歲,宋慈前日見到濟美那一刻,心中怦然一動,濟美的眉眼越發像余樨了。宋慈在驛館等候時,見到兩個女兒下車,途中所有的煩累都拋到云外,他很感謝余樨給他帶來兩個千金,仿佛前世的情人。國寶兄弟繼續留在建陽修舉子業。 連雨說了聲:廣東韶州就真到了呢! 兩個女兒聽說就要到了,停止了她們拍手背的游戲,掀簾探頭往外看,“哇,好高的樓……”滿懷著抵達新世界的喜悅。 宋慈說:這樓是寶元二年郡守常九思修筑的,兩百年了。 接著,又感慨地大聲道: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漫悲涼…… 劉達看了看宋慈,道了句:宋哥? 宋慈說:劉達啊,和你說段歷史。 嗯。 不遠,你看,那,是曲江蓮花山,我朝太祖遣兵征南漢時,南漢軍陳兵十萬,并以大象列陣于蓮花山下,潘美率宋軍居高臨下俯沖下去,大敗南漢軍,攻陷韶州,南漢歸降宋朝。蓮花峰一役,連禪宗六祖的祖師塔都化為灰燼了…… 六祖惠能? 六祖惠能在此地的寶林寺三十多年,又在大梵寺設壇講經說法,“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的“頓悟”之法就發源于此! 嗯。 先祖貫之殺了戎喜,我朝太祖滅了南漢。 嗯。 有時,和平要有代價。 嗯。 宋慈一轉話頭,說:提點刑獄公事是殺氣很重的官員。 劉達想,也許是宋哥第一次任提刑,心下有隱憂,便安慰說:提刑官更是讓百姓太平的官員。 宋慈不再說話。 到了韶州安頓之后,宋慈處理了幾日積案,發現不奉法的竟然是衙吏居多,身邊,精干而可用的屬官,只有干辦公事蘇修與檢法官葉平。 那日晨,三人坐在簽廳,宋慈說:韶州,隋初曾是廣東的治所,又是咽喉之地,人雜吏刁了? 蘇修回答說:大人,吏刁也源于民刁。韶州呢,北方可由騎田嶺的折嶺隘入荊湖南路,東北方向可由大庾嶺的梅嶺關進入江南西路,是湖南和江西進入廣東的主要通道,又是貫通中原和嶺南的商貿要道;而從韶州往南,可直抵廣州、惠州;加上本身地形險峻,四山壁立,兵家也以為此地“據五嶺之要,當百粵之沖”,是必爭之地。 葉平也說:陸路是百粵之沖,水路又有湞水、武水兩水合流:“南來車馬北來船,十部梨園風吹盡”。 各路商人輻湊于此,每天可達千人,城內外的貨棧、商鋪、酒樓、客店……魚龍混雜。繁華時的大寶山銅場、岑水銅場、靈溪銀場、大湖銀場、太平鉛場、多田鐵場,一年收購銅銀需要十萬挑夫;永通監(即鑄錢局)和惠州的阜民監,在全國十九處的銅監中規模最大,鑄錢可達一百五十萬貫,將近占十九處銅監的十分之三。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官不奉公民不守法,人心就不古了噢。 宋慈說:說完了? 兩人點點頭。 宋慈掃了他們一眼,緩緩說道:或軍、或監、或商、或民……就算魚龍混雜,就算百姓刁蠻,也不是積案眾多的理由啊? 兩人一時無語。 宋慈說:所謂的民刁,所謂的人心不古,固然也有,但不能以此為不作為的借口啊!。 兩人說:是,大人! 宋慈問:這些積案,該如何入手? 兩人不知如何回答。 宋慈說:明日,到曲江的牢獄中看看。 蘇修與葉平點點頭。 第二日,曲江牢獄。 宋慈帶上蘇修、葉平進入獄中,葉平喚過獄子,取來禁狀(獄官登記系囚及獄中事件的資料),宋慈接過,細細翻閱,閱畢,踏著獄中潮濕的過道緩緩前進。突然,有人叫道;大人。宋慈停了腳步,又傳來一聲“大人”。宋慈轉身望去,一位略顯瘦弱濃眉大眼卻神情疲憊的囚犯正盯著他叫。 宋慈上前,注視著他問:有事? 漢子說:大人是生面孔,小人羅喆就斗膽問一聲! 宋慈說:你說。 羅喆說:小人只想問一聲,獄案在州縣半年以上不能結絕的,是不是可以由監司受理? 宋慈說:是。 羅喆說:大人,小人看你官服,像是監司的人? 蘇修一邊說:提刑司宋大人。 羅喆一聽,雙膝一跪,道:宋大人,小人冤枉啊! 宋慈說:羅喆,你且說來,有何冤枉? 羅喆說:小人往來廣州,做香料生意,最初向吳縣尉借錢六百貫,不想蝕了本,便又借了些。 宋慈說:吳縣尉?后來借了多少? 羅喆說:先后借了三千多貫,但小人賺錢后已還與了他。不想他見小人生意紅火,糾纏不休,本錢已還,又累息為本,逼迫小人寫下田契,將田地轉讓與他。小的不從,他就唆使布商張云龍誣賴說小人不還,小人無法,只得寫下田契,又一邊還他利滾利的息錢,可他還是尋了小人有錢不還的借口將小人關了起來。 宋慈說:竟還有這等事? 檢法官葉平已讓獄子取來入門款(入獄時的供詞)和縣款(知縣或丞人推訊所得的供詞),宋慈一看,果然是羅喆借錢不還,先后所借八千一百八十貫。 宋慈對干辦公事蘇修說:且記錄下來。 羅喆說:宋大人,吳縣尉得罪不起的。 宋慈微微的點了點頭,又轉頭問獄子道:禁狀上還有一事,前些時日,獄具丟失,此事究竟沒有追查? 獄子說:吳縣尉講,也就丟失了獄具罷了,其他事情還多,就不用追查了罷。 葉平在一邊說道:即使是獄具制造違式,也需杖六十,何況是獄具丟失? 獄子不敢再說。 宋慈說:吳縣尉何在? 獄子說:往西城的澄清坊巡查去了。 宋慈說:西城的澄清坊? 獄子說:吳縣尉的家在澄清坊不遠,他說近來澄清坊不安寧。 宋慈說:不安寧? 獄子說:是。 …… 到了黃昏,宋慈吩咐蘇修,讓他第二日一早前往西城澄清坊一探。 不想,宋慈早起才不多時,一位兵士匆匆趕來,大聲叫道:宋大人,宋大人! 宋慈說:何事? 兵士說:蘇干辦請大人速去澄清坊一趟。 宋慈喚來葉平,帶幾位兵士策馬而去。 澄清坊一戶人家門口,蘇修正在問一位神色沮喪漢子的話,見到宋慈,道了一聲:宋大人! 宋慈往屋內一看,屋里很是忙亂,那漢子見宋慈往里望,一邊說:小的賤內韓秋花,受傷嚴重。 宋慈也不答話,步入屋內,見韓秋花俯臥在一張席子上,背上幾處刀傷,一位郎中手忙腳亂正要用藥。 宋慈用手止了止郎中,再細細看了看傷處,幾處傷皆是刀刃的切劈傷,最深處恰至脅骨,所幸未見透膜的刺傷。宋慈抬頭吩咐邊上一位婦人道:速去取些蔥白,用熱鍋炒熟。又喚葉平說:去替她生火,別誤了時間。 不一會,炒熱的蔥白拿來了,宋慈將蔥白一一敷在傷口上,等蔥白漸涼,宋慈又吩咐再去炒些,此時,躺在地上的韓秋花開始呻吟,等到換了第二次熱蔥時,韓秋花停止了呻吟,似累了緩緩睡去。 看到自己的妻子有了聲息,又平靜睡去,張云龍的眼淚涌了出來,跪地拜謝宋慈。 宋慈說:此事如何發生的?究竟何人所為? 張云龍說:小人這兩年販賣“瑤斑布”(是瑤民織造和蠟染的花布)。小人不在家時,賤內韓秋花就常借宿到不太遠的親戚韓嫗家。昨夜,小人回家的路上,被一位一起經營瑤斑布的朋友喚去喝酒,賤內便以為小人未回,大約又去韓嫗家中借宿。小人三更過后才乘醉而回,竟也忘了拴門關燈,睡到四更時分,突然門被吱啊推開。小人一時驚醒,一個血人躺在地上,竟然是賤內。小人抄根木棍就往外趕,一個人影轉入街角就不見了。小人慌忙去喚醒鄰居,讓一位鄰居去請郎中,自己再和其他鄰居將賤內移到席子上,等郎中來了,小人慌忙去報官,這不,就碰上蘇干辦了。 宋慈說:昨天,韓秋花是否借宿韓嫗家? 張云龍說:小人不敢肯定。 宋慈對張云龍說:你和郎中再給你夫人換換熱蔥。 又轉過頭說:去韓嫗家看看。 轉過街角,到了長樂坊,又行不遠,突然迎面一位婦人大哭而來,快相遇時,婦人一折,徑直轉入街邊一戶人家。 張云龍見妻子已醒,便吩咐郎中為夫人換藥,一邊也匆匆趕來了,他對宋慈說:大人,我想知道真相。又對宋慈說:喏,前面,就是韓嫗的家,哭泣著走進去的婦人是劉氏。 宋慈一行隨后跟入,穿過廳堂,折入后房,再一折,到了間偏房,門半掩著,婦人一把推開,眾人倏然呆了。 眼前,屋角立著一根木樁,樁上捆綁著一位女子,雙手木杻銬著,全身赤祼,滿是傷痕,體無完膚,腹部一處刀傷,是利刃所扎。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女子陰部竟然被一木杙椓入。宋慈上前一看,女子早已氣絕,剛哭進來的劉氏瞬間癱倒在地,嘴上喃喃道:女兒啊,是娘害了你啊……宋慈吩咐道:快將韓嫗找來。又讓人松綁,放下木樁上的女尸。 死者吳貞,韓嫗之媳,劉氏之女。 宋慈喚仵作先拔出椓入陰中的木杙,女尸腹中的血噴射出來,噴到仵作臉上,跪伏在地的劉氏也一臉是血。宋慈臉上也濺了幾點。蘇修的臉都變形了,嘴里狠狠的罵了一句“什么鳥人下此狠手”。張云龍臉色煞白,在宋慈邊上道:大……人……大……人,可能是……吳……吳…… 此時,葉平已將韓嫗帶來,與此同時,曲江縣尉吳水也帶了幾個兵丁來了。 劉氏爬過去,一把抓住韓嫗的腳,號哭著說: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又往吳水那邊爬去,說:還有你,還我女兒…… 吳水一腳踢開她,說:老婆子,別亂說。 而后,吳水轉到韓嫗面前,問:是不是你殺的? 韓嫗低頭不說話。 宋慈上齒咬了咬下唇,用手抹了抹血,湊近張云龍,輕輕問道:你說吳什么? 張云龍不敢言語。 宋慈的眼光再移到女尸身上,而后轉過臉,冷冷的注視著吳水,一字一頓的說:吳縣尉,就算韓嫗做案,我看,也不止一個人吧? 吳水說:最毒婦人心,韓嫗早就對吳貞不滿了。 宋慈怒道:地上的獄具做何解釋? 葉平這才發現,杙、竹棍、木杻全是獄具,蘇修也聯想到昨日獄中獄子說獄具丟失之事。 宋慈對蘇修使了個眼色,道: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