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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愿夫人煮出來的豆腐比一般的豆腐更豆腐。 宋慈又吃一口道:好吃,真好吃。 饒愿夫人說:這豆腐是有來頭的。 宋慈轉過臉看著饒愿說:有來頭? 饒愿抬頭笑著示意他夫人道:說吧,宋大人喜歡聽故事! 饒愿夫人說:乾德年間,太祖平定湖南,湖南王周保全有一位投誠起義的屬下為了取悅龍顏,讓人尋找四方美味。當時和平鄉吏朱德公聽說太祖喜歡吃豆腐,便絞盡腦汁,做出油炸游漿豆腐上貢,太祖大悅,道:“豆腐有如此做法實屬一絕,色比土酥凈,香逾石髓堅,味之有余美,五食勿與傳!” 宋慈邊吃邊說:大快朵頤!故事不一定是真的,豆腐好吃一定是真的。 饒愿又說:大人,用膳之時,還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宋慈說:有何不可? 饒愿說:干荷葉與熱尿? 宋慈說:干荷葉嘛,可以止血,是治嘔血、吐血的良藥,李三不時嘔血,不止血不行。至于熱尿,特別是十歲以下童尿,更是治跌撲瘀血、吐血、衄血的良方,凡是跌打損傷、血悶欲死的,如果一時找不著童尿,以熱尿灌他的口,如能下咽也會蘇醒,金瘡受杖也可以用這一方法。 饒愿笑著說:真奇怪,屎尿竟也會是良藥。 劉達來了精神,說:對的對的,我就聽說,糞汁也可解毒。 幾人都吃飽了,也就不在意尿液糞汁了,況且,宋慈與饒愿難得聽劉達多說話,便都說:說說。 劉達說:以前呢,有一位刺史帶著四個朋友去一位姓徐的朋友家喝酒。 饒愿故意開玩笑說:一共六個人? 饒愿夫人在灶下吃飽了,就也坐下聽劉達說笑。 劉達繼續說:是常州的。 宋慈也笑著說:地點都明確了,像真的一樣。 劉達倒一臉正經,說:徐家精通廚藝,特別是燒烹河豚更是一絕,見了貴客朋友到來,當然要煮出最好的河豚招待客人。河豚肉味鮮美,徐家燒煮得又比一般人更鮮美,大家舉筷猛吃,忘乎所以。正吃著,一位姓張的朋友猝然倒地,口吐白沫,發不出聲音。 饒愿說:中毒了? 劉達說:是的,大家都以為他中毒了,慌忙去尋糞汁,然后一通猛灌。可是那位姓張的喝了糞汁還不醒。其他的五個人害怕了,姓徐的主人擔心客人毒發,也擔心自己中毒,就慌忙說:“不如在毒發之前先吃下解毒藥。”于是,他們各自捏著鼻孔咕嘟咕嘟灌下一杯糞汁。好一會,張姓客人蘇醒過來,笑著說:“我向來有羊癲瘋,常常發作,并不是河豚中毒呀!”喝了糞汁的五人想到剛才狼狽吃糞汁的事,一邊漱口一邊嘔吐…… 幾人都說想不到劉達還藏了故事舍不得說,劉達謙虛的說:只就知道這么一兩個不堪的故事啦。 饒愿說:說到常州,又說到河豚,讓我也想起蘇東坡吃河豚的事。 宋慈說:輪到饒教諭說故事了。 劉達還沉浸在剛才說故事的狀態,臉紅撲撲的,見饒愿要說故事,便轉過眼睛看饒愿。 饒愿說:蘇東坡晚年在常州,喜歡吃河豚,有一戶烹煮河豚水平超常的人家請蘇東坡去品嘗,那戶人家的婦人兒女都躲在屏風后,希望能聽到蘇東坡的一句品評之語,可是,蘇東坡埋頭苦吃像個啞巴,那一家人看著一桌的河豚被蘇東坡風卷殘云般掃盡,想想美味的河豚和精到的廚藝竟不能博得只言片語,不由大失所望垂頭喪氣,突然,蘇東坡筷子一放,震得眾人來了精神。接著,大家聽到了蘇東坡的一句話:也值得一死。眾人大喜,這是極致的贊美啊,吃他們的河豚就算拼死也不為過嘛! 眾人又是哈哈大笑起來,宋慈說:今晚真是難得,饒夫人說了和平豆腐的故事,劉達說了誤吃糞汁的故事,饒教諭說了值得一死的故事,雖然多是子虛烏無的穿鑿,卻也聽著快活,甚是適意啊。 饒愿說:還有宋大人“覆杯而臥”的故事。對了,糞汁真可解河豚毒? 宋慈說:糞汁確實是一味好中藥,又叫金汁或糞清。用的是十一二歲男童的糞便,須在冬至前后一個月搜集,身體狀況與天氣狀況都好,取的糞便原漿才不易變質。 饒愿夫人插了句嘴說:還挺有講究的! 宋慈說:確實,收集來的男童糞便加了赤土和井水攪拌均勻,用紗布蒙上竹篩進行過濾兩道后裝入瓦罐中,再加入一小碗甘草水,用碗碟蓋住瓦罐,取赤土密封了,埋入泥土里。然后,就像“女兒紅”,用時間來做好藥,至少十年噢。 饒愿夫人聽了不住點頭。 宋慈繼續說:等到取用時,瓦罐的糞汁已分為三層,上層無味清液即是金汁,微黃色,療暑熱濕毒有奇效;中層白色,下層是殘渣。 劉達說:想不到童尿童屎竟都是救死扶傷居家必備良方啊! 饒愿說:孫思邈給吃河豚中毒者開出這樣的藥方,“凡中其毒,以蘆根汁和藍靚飲之,陳糞清亦可”, 孫思邈所言的陳糞清,據宋大人所說,當就是十年“陳釀”的“金汁”了? 宋慈點點頭,說:凡俗之人,也不多想,以為糞清就是糞汁。于是,為了吃河豚,又不想拼上性命,就將吃河豚的地點設在茅廁旁了。 饒愿夫人不由“撲哧”的笑起來,說:還好,邵武沒河豚。 劉達今天興致高,也說:還好,今天饒夫人沒煮河豚。 饒愿說:宋大人,俗言,“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經書所講,關乎“人性”,宋大人所說的半夏、金汁、干荷葉,卻關乎“物性”,倘將“物性”也整理出來,以增長一些腐儒的識見,豈不有益于世? 宋慈說:確實,我在整理一些救死方,但偏重官府吏員在現場的臨時救治,至于各種湯劑藥方還是留給醫家。 饒愿點點頭。 宋慈似想起什么,收了笑容,看了看饒愿說,邵武百姓懷德,立祠廟祭祀胡將軍、劉縣令,他們都是忠肝義膽舍生忘死的國士啊,想起與劉縣令并肩邵武浴血搏殺的情景,仿佛耳邊還有劍鳴馬蕭蕭! 劉達與饒愿注視著宋慈,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宋慈說:“劉縣令廟、胡將軍祠的香火旺盛,讓宋某很是感念。只是,后來,到了李忠定公祠,卻見眼前一片荒涼哪!。 “想到胡將軍與劉縣令擊殺賊盜戰死沙場,自己卻茍活無為,不免嘆息;想起李忠定公愛國憂君操守堅韌,祠堂卻蒙塵積垢,也不免嘆息啊。 “饒教諭,我看,軍學修葺之后,也將李忠定公祠堂翻新一下罷!” 饒愿道:是是。 宋慈又說:早在淳熙十三年(1186年),朱老夫子在邵武講學,倡修忠定公祠堂,那年,我出生于建陽…… 宋慈沒往下說,而是拿起箸,輕敲著碗沿,吟唱起李綱的一首《水調歌頭》來。 “如意始身退”,才吟完這句,饒愿便也跟了進來,于是,二人齊聲唱下去: ……此事古難諧。中年醉飲,多病閑去正當才。長愛蘭亭公子,弋釣溪山娛適,甘旨及朋儕。衰疾臥江海,鳥莫驚猜。 酒初熟,招我友,共一杯。碧天云卷,高掛明月照人懷。我醉欲眠君去,醉醒君如有意,依舊抱琴來。尚有一壺酒,當復為君開。 歌畢,宋慈要走,起身,對饒夫人說:有勞饒夫人收拾碗筷了! 饒愿夫人說:宋大人有空常來坐坐! 饒愿則執意要送宋慈一段,說散散步吹吹風也好。宋慈就不再客氣,道:饒教諭好雅興。 夏風拂來,飄過紫云溪,宋慈仰著頭,看天空的半彎新月和寥落星辰。收回目光,宋慈突然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而后輕輕地問了一句:饒教諭可知九十年前也就是慶歷七年(1047年)的知軍否? 饒愿老實地答道:不知! 宋慈說:那一年,他重修軍學,買田500畝,親自為學子授課,當時學子有千人之多。 說到修軍學,就對口了。片刻之后,饒愿吐出了兩個字:宋咸。 劉達一楞:宋貫之? 宋慈對劉達道:沒錯,為宋氏家族在昌茂坊建霄峰精舍的宋貫之。 饒愿道:貫之先生頗用心于《易》學。 宋慈饒有興趣,道:說說看。 饒愿說:要說貫之先生何時在邵武任職,我確實不知道,但身為教諭,讀圣賢文,對于貫之先生的易學研究倒略知一二。貫之先生曾經在六一居士歐陽修處得《周易舉正》一書,瀏覽之后,又反觀當時劉牧的易學理論,覺得那時易學散亂錯訛的解釋很多,便著了《周易補注》、《劉牧王弼易辨》等書。 宋慈說:呵呵……倒是沒錯,《周易補注》刊行后,六一居士給先人貫之寫信道“足下于經勤矣!凡其所失無不欲正之”。 不覺已近府廨,饒愿說:大人,那我就繼續散步回去了。 宋慈說:居然送到門前來了,要不,進去坐坐? 饒愿道:倒不早了,那我就回了。 宋慈說:走好走好。 饒愿走后,宋慈又對劉達說:與先人貫之在邵武一樣,我呢,以通判權代知軍,而他也是假守,都是權宜派遣而不是正式任命的知軍。 說完,宋慈又抬了頭道:新月如鉤,睡覺去。 濟美已睡,學美在翻看書,連雨正一邊靜靜陪學美。 偶爾有些案牘,宋慈文案處理刑獄決案之后,就出諭榜文勸百姓向善。軍學修好后,宋慈與饒愿榜示各鄉里,多讓子弟入學,宋慈在邵武呆了兩年多。兩年來,太平無事,年成也好,民物逍遙。宋慈練書法,寫些中正平和的楷書;錄藥方,那是長汀就開始整理的可供斷案與救死的藥方。 快到中秋的時候,朝廷任命了宋慈新的職務——常州知州。 臨走的前幾天,饒愿陪他爬爬登高山看看紫云溪。 登高山也叫熙春山,環邵武城全都是山,好像群獸降伏,登高山被稱之為“嘯天獅子”,饒愿說,之前的教諭葉儀鳳曾寫過一首詩,“溪上千峰碧玉環,瞰溪臺榭紫云間,鳥啼花落非人世,似在金鰲山上山”。 熙春山上,微風飄來,帶來陣陣清香,宋慈舉目尋去,桂花,正絢爛滿枝,一樹婆娑。宋慈抬起頭,深深地吸了吸氣,說,木樨真香!等他頭低下來的時候,竟是一臉憂傷。 饒愿察覺,問道:大人心下不適? 宋慈說:想起一個人來,饒教諭啊,有時候,一種熟悉的氣味,就會勾起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接著又緩緩說了句:縱使木樨花滿樹,新枝卻非舊時枝! 饒愿不知宋慈想起何人何事,也不便多問,就順口引了兩句李綱詠桂花的句子算是回答:香比余花分外濃,介引幽人雅思長。 說完,饒愿說:宋大人,不妨還是到紫云溪邊,登望江樓去? 宋慈說:好! 饒愿說:嚴羽常常在這一帶的紫云溪上垂釣。 宋慈說:望江樓上望望十里江山。 一邊說著一邊已到望江樓,饒愿說:前任知軍王子文(王埜)常登此樓雅集。 宋慈點頭算是回答。 饒愿問:宋大人也知道? 宋慈說:因為,我早在汀州就識得戴式之(戴復古)。 饒愿說:嗯。 宋慈說:王知軍邀請戴式之任軍學教授。 饒愿說:那大人是很了解的了。 宋慈點點頭。 饒愿說:王子文是金華人,戴式之是天臺人,同為兩浙東路的俊杰,子文任職邵武后就延請式之到邵武任軍學教授。式之到了邵武,結識了同樣是詩人的滄浪逋客嚴羽,三位雅士常登望江樓觀水望遠飲酒作詩。 宋慈說:很遺憾,我兩次到邵武,都與滄浪逋客嚴羽擦肩而過。晏寇之亂,我與子華兄從長汀輾轉到邵武平寇,滄浪逋客逃亂外出;此次我任職邵武,滄浪逋客卻離開邵武遠走吳越。 詩人都是不固守不安定的吧!戴式之是。滄浪逋客也是。戴式之一生漂泊,離開前,作《別邵武諸故人》,滿是年長飄零之嘆,有“流落江湖成白首”、 “落魄江湖四十年,白頭方辦買山錢”之類的句子。 滄浪逋客也有《送戴式之歸天臺山歌》相贈。 是的,戴式之詩集《石屏集》的序言還是王子文寫的。 望江樓曾經樓臺不夜,十里笙簫,詩客雅集,要是年年官府太平民豐物阜就好。 這些年,邵武多虧有像大人和王知軍一樣的好官! 宋慈放眼四望,夕陽漸落,倦鳥歸巢,花香滿樓,又冒了一句:有桂生巖下,團團擁旌蓋。 饒愿想起山上情景,沒接話頭。等回到府廨,宋慈步入書房,提筆寫了首《木蘭花慢》 憶書林遠夢,倚風動,綠瑯玕。踏古道黃沙,輕扶翠袖,軟語花前。紅顏早隨塵土,嘆年少癡夢終難圓。題得風花雪月,樨子不解吟箋。熙春幽香只依然,看滿眼秋霜,獨飛宿鳥,一抹蒼煙。不堪渺茫相思,贏得桂子萬千點。落日天涯倦客,幾回爛醉花前。 書坊的舊事,九龍桂的花兒,余樨的聰慧,余樨死前床頭的那首詞……宋慈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不知何時,連雨悄悄站在身后,她知道,他在寫余樨,他憶起了崇化里的舊事。她沒說話,上前,從身后默默抱住宋慈。 宋慈轉過身,問了句:還沒睡? 連雨說:上午,我和女兒們去看秋陽了,溪水輕輕的流,野花慢慢的開,木樨淡淡的香…… 宋慈俯在她的耳邊說:去睡吧! 嘉熙四年秋末,宋慈離開邵武。 宋慈的小兒子宋秉孫,二十多年后,又來邵武軍任職。 邵武與宋家三代人有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