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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后堂,宋慈才在書房坐下,突然又起身,直往監房走去,劉達道:大哥,不早了!宋慈說:你先歇吧,沒事! 劉達提了燈籠匆匆跟上。 宋慈詢問獄卒去年毒殺新郎的吳氏在哪個監,獄卒提燈領了宋慈前去。燈光飄忽,腳步聲在寂靜中空洞地回響,三人的黑影仿佛巨大的怪獸……宋慈接過燈,舉高,只見吳氏形容憔悴,面色蒼白,眼神黯淡,卻還隱約可見先前的標致。吳氏也借著燈光看見了來人知縣打扮,不由往后就退。 劉達說:不用怕不用怕,是宋大人來看你。 宋慈對劉達說:去取些吃的來,我和她說說話。 又對獄卒說:你也先退下吧。 劉達和獄卒走后,宋慈問:吳氏,我且問你,你真毒殺了夫君? 吳氏突然吼道:我沒有!我沒有! 宋慈做了個手勢,用手往下按了按,說:莫怕,你且慢慢道來。 吳氏垂下眼皮,哭著說:我沒殺他,我真的沒殺他。 宋慈說:那夜,究竟發生了什么? 吳氏搖搖頭說:我怎么說,他們都不相信。 宋慈說:我相信! 半晌,吳氏平靜下來,說了那段舊事。 那個新婚之夜,新郎吳二酒喝得多飯吃得少,才入了洞房,便說肚子餓,嬸娘去煮了面條端了熱水送到洞房門口,吳氏接手端進去,不多時,吳二頭暈、眼花、惡心,又說腹痛、咽喉不適,而后氣喘急促,再后,舌頭不聽使喚、不能言語,想張嘴又張不開,最后牙關緊閉、口唇全身發紺,不再呼吸。 吳二自小喪母,由嬸娘帶大,嬸娘自然不會下毒手,吳氏就成了第一嫌疑人。 聽完劉氏敘述,宋慈沒說什么,只是將劉達拿來的糕點一一遞給吳氏,然后離開。 第二日,宋慈叫來縣尉陳正夫和仵作,又說要開棺驗尸,縣尉陳正夫道:昨日不是驗過了? 宋慈說:今日要驗去年吳二之尸。 依然是城東。 城東五里之外,五里坪。吳二的棺材一打開,宋慈與仵作就聞到了一股腥味,特別的腥味。一年之后,銀釵探入喉部,依然顯青黑色。剔出新郎骸骨,又驗,淺黑色。 宋慈想起李昴英說的話:此地瘴氣太重。 看來,豈只瘴氣,毒氣也太重。宋慈一直在腦海中排除:莽草毒或植物毒,則口唇綻裂或腹部膨脹;砒霜毒,全身起皰;斑蟊毒,渾身黃……新郎舌頭不聽使喚、口唇全身發紺、腥味、骨黑…… 宋慈又一次敗興而歸,路上,縣尉陳正夫問:宋大人,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宋慈說:說。 陳正夫說:吳二暴斃那個清晨,城東肖家魚塘的整塘魚也一夜翻白。 宋慈說:噢? 沉思一會,果斷的命令道:去肖家魚塘。 又一邊吩咐陳正夫說:你去和肖家談談,我們要將魚塘的水放干,至于魚嘛,我們全買了! 魚塘水干了,在塘中亂跳的魚也被捕起,差役排成一字拉網排查塘中異物。一位差役看到一個大田螺,捏了捏又在濁水中蕩了蕩,再拿起一看,不是田螺,是個小瓷瓶。 瓷瓶遞到宋慈手上,宋慈看了看,遞給陳正夫,問:這瓷瓶有何用? 陳正夫說:只有兩種用途,其一,用紅布纏著,釘上村口樹上,招魂之用;其二,取蛇毒的人用來裝蛇毒。 宋慈想起吳氏說的舌頭不聽使喚、口唇全身發紺、腥味、骨黑……突然悟道:莫非蛇毒中毒? 宋慈問:有哪些人捕蛇? 陳正夫說:幾位出名的都在東門外,一位叫龔三,一位叫蔣二。又想起什么似的,說:對了,龔三是吳氏的鄰居。 此時,已過占紫橋,入了城,正往府廨走,宋慈喝道:停轎。下了轎,往醫局走去,踏進醫局,宋慈問李郎中,可有金錢白花蛇? 李郎中說:大人患風濕?此地濕氣重,金錢白花蛇是祛風濕的良藥,用量很大,怎會不備? 宋慈說:那么,此藥從何而來? 李郎中說:城東的龔三常捕此蛇。 宋慈說:龔三? 轉身走出醫局,宋慈喚差役速去叫縣尉并幾個弓手前來,一行人直往龔三家而去。 當龔三跨入家門,取下蛇袋的時候,宋慈正從他的屋中出來,宋慈讓龔三打開蛇袋,盡是白節蛇與烏鞘蛇。 宋慈說:白節蛇!做成金錢白花蛇,可是好藥材??! 龔三回答說:只是討個生活。 宋慈喝聲:拿下。 龔三問:大人為何拿我? 宋慈上前說:汀州城中最毒的就是你了吧? 大人,當藥的毒不算毒。 那什么毒才毒? 蛇毒只是藥。 我問你什么才毒? 蠱! 蛇毒蠱毒,一樣可致人死地,二者何異? 但宋慈突然覺得龔三話中有話,便又喝弓手道:權且松開,而后,上前輕聲問龔三:你說蠱毒? 龔三沒答話。 宋慈問:長汀有誰放蠱? 龔三說:這…… 宋慈喝道:說。 龔三說:蔣二。 宋慈轉身,又道:拿下,帶回縣衙。 回到縣衙,宋慈叫過縣尉陳正夫,吩咐幾句,陳正夫領命退下。 第二日,堂上,帶上龔三,宋慈問龔三是否知罪,龔三說小人已說蛇毒是藥,小人只是賣藥掙錢,無罪! 宋慈想,這龔三甚是滑頭:一來,似不經意,提出蠱毒轉移視線;二來,強調蛇毒是藥,表明自己取毒是為了治病救人。 宋慈取出一個瓶子問:你的瓷瓶? 見到宋慈手上拿著昨日在自己家找到的還有半瓶蛇毒的瓷瓶,龔三自然無話可說。 宋慈拔出瓶塞,讓人遞與堂上各位嗅嗅。仵作說:與昨日吳二棺內的味道極似。宋慈說:這就是了。又問龔三:此為何種蛇毒?龔三不說話。宋慈說:白節蛇!宋慈又拿出一個空瓶,問龔三:可認得此瓷瓶?龔三看了一眼,不由吃了一驚。宋慈說:此瓶躺在肖家魚塘的塘底,肖家魚塘的魚在吳二暴死之夜也一夜翻白,原因不明,但是,現在,清楚了。白節蛇之毒,白色、黏稠、有腥味,中毒后,四肢乏力,口不能言,身體發紺,尸體以銀釵探得為青黑色——每一證據都指向你。 宋慈對龔三道;龔三,你還不招來。 龔三瞟了宋慈一眼,道:我說! 原來,龔三覬覦新娘的貌美,起了謀殺吳二之心。喜慶那夜,他和吳二對飲,借機下毒。吳二回洞房后,他料定吳二過一個時辰將毒發身亡,心事重重的龔三沒立即回家,而是信步往肖家魚塘走去,順手將瓷瓶往魚塘里一丟。不想瓶塞滑落,竟將整塘魚毒死。魚塘不遠的山邊,蔣二家燈光隱約閃爍。此時正是子時,他一閃念,放輕腳步,往門縫里望。不看則已,一看大驚。蔣二正用茶葉、楓香飼養一個金蠶,這分明就是蠱了。龔三躡腳離開,他沒想到蔣二居然蓄蠱。折身回去,邊尋思,明天,新郎死了,眾人肯定以為是醉酒作過死。新娘成了寡婦,我龔三離吳氏家近,自然近水樓臺總先得月。 只是,沒想到,新郎要喝水吃面,嬸娘偏以為是新娘子在水和面中下毒,告到官府,成了一樁冤案。 龔三又說:大人,我只是想娶個媳婦。 宋慈說:娶媳婦也不能毒殺無辜,我且問你,你又說蠱毒,又提蔣二,可知他為何蓄蠱? 龔三說:大人,我不知道,但是,大人,這不公平。 宋慈說:為何不公平? 龔三說:我抓蛇,是為了制藥為了救人;蔣二也抓蛇,他抓不過我,但他為什么可以單門獨戶居住可以娶媳婦,就是因為他放蠱,蠱不能制藥,只能害人。 宋慈說:世間自有一個理法,蔣二再毒,也不能成為你謀人親夫奪人媳婦的“理”! 吳氏毒死親夫案已明了。吳氏無罪釋放,她跪在堂下,淚流滿面。 宋慈讓人暫且送她回娘家。而后,喚了陳正夫到后堂。 陳正夫沒等宋慈開問,便道:大人,昨夜之事,甚是怪異。 宋慈說:你慢慢道來。 昨夜,五月望日的月光大作,清暉如流,陳正夫帶了四個武功了得的弓手前往蔣二家,四位弓手把守站定,陳正夫貼著門縫一望,只見堂上擺一神位,蔣二夫婦赤身拜祝,口中喃喃著說什么:“金蠶公,金蠶娘,我家夫婦沒衣裳……” 主簿古采英也正來尋宋慈,宋慈對陳正夫說:龔三沒撒謊,果然是種蠱,只要是種蠱,就已觸犯我大宋律令,正夫,你再行監視。 陳正夫告退。主簿古采英說:大人,父老鄉親聽說改運潮鹽,多愿意出丁出力,效勞大人呢! 宋慈笑著說:朝廷準行的劄子還沒下呢!不過,也好,你選幾位識水性的壯丁,帶上劉達,擇一個黃道吉日,先去汀江探探路。 古采英高興地說“是,大人”,也領命而去。 而后,宋慈帶上縣丞王元瑞去府治向李華與李昴英談了這兩起案件。李華問宋慈,“要不要府里派人?”然后看了看李昴英說讓俊明去協助你。宋慈說目前倒不要。 李華說:這兩天,寧化、上杭新建的城墻,武平、蓮城重筑的城墻都在備料,土木、青磚、石塊的采買和運送頗有些事,我得到各縣巡看一段時間,如果需要,則俊明協助你,如果惠父能處理得過來,我則帶上俊明一同巡看。關于案件和鹽法的事,需縝密思考,你得多費心,一來關乎人命,二來關乎民生。 李昴英倒像想起了一件事,說:惠父,國寶兄弟近來念些什么書,要不送到府學來?我家犬子志道也好有伴! 宋慈點點頭說:也好。 回到縣治,宋慈想到廖永祥尸體化水案還無眉目,心下煩悶,讓王元瑞叫來里正,問了些蔣二的情況。里正說蔣二平常也捕蛇,但不常捕,據說,祭旗山下一片山谷都是蔣二的田地,那片田地陰氣太重,一進谷口,便會毛骨悚然,一般的人多不去。 宋慈問:蔣二可會蓄蠱? 這話問了也沒結果,里正知道不報是大罪,律法規定:“若里正(坊正、村正亦同)知而不糾者皆流三千里”。 但里正確實也不知道。 毫無消息。 王元瑞說:蓄蠱之法多是岳父傳給女婿,外人不知。 里正退去,王元瑞也告辭,宋慈叫住他,說:王縣丞,這些日,我少在縣衙,縣衙的事你多留心!王元瑞說:大人放心,文牘之事就交由我吧!宋慈點點頭,回到后堂吃飯,余樨知道他這兩日忙,替他盛好飯,舀好湯。 宋慈任信豐主簿時,就聽說神宗時虔州(贛州)巫師達三千七百家,種蠱之人極多,卻并未想到要真正面對蓄蠱者。想到此,宋慈抬頭問余樨:你可知道蟲蠱? 余樨說:先君子編的書上有記載過,我只記得情蠱。 宋慈說:情蠱倒不害人,只是女子希望男子專情,并不算罪過。 余樨說:如果我會,就要給大哥種下情蠱,讓你一直被我牽著。 宋慈說:你當我是牛啊?還串鼻子? 說著,手伸過去,捏住余樨的鼻子,發出農人喝令耕牛的聲音:畢畢畢…… 放了手,又說:你牽我?我牽你還差不多! 余樨甩甩頭,而后,正色地看著宋慈,說:大哥,汀江不比芹溪,汀江險惡,你怎叫劉達去探水路??? 宋慈說:為長汀做些事,也順便讓他看看汀州的風土人情,人嘛,總是見多才識廣的。對了,國寶、國子近來讀了哪些書了? 余樨倒突然想起什么來,道:真的呢,那日,李知州為我們洗塵,知州的夫人和推官的夫人問我,孩子多大,有沒有學習,要不要到府學來,孩子們好做個伴。 宋慈想今日李昴英也提到此事,李昴英的兒子李志道也在府學,就說:那不如明日就帶兩個孩子去上學,秉孫還小,在縣學學小學就好。 第二日,國寶、國子洗漱完畢,宋慈就和他二人說準備帶他們去府學,卻聽說縣尉陳正夫來找,便起身往外走,孩子的事交給余樨。 陳正夫帶來的消息簡直匪夷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