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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北,臥龍山麓,府治。 宋慈和余樨才進子城,李華與李昴英已齊步從儀門中迎了出來,宋慈一邊拱拱手,一邊面帶微笑地東張西望。李昴英問道:堂寢、門廡、庫廄、亭榭建得如何?宋慈說:輪奐壯偉。李昴英說:這可是實夫兄的功勞。余樨難得這么安靜,不吭一聲,左觀右望。 再北走,便是熙春堂。熙春堂建于高臺上,眾人一擁上了二樓,宋慈抬頭見一“更上”的匾額,再向上,三樓,余樨一邊輕輕的讀道:“環翠”。樓內已擺著兩張圓桌,廊壁上懸掛一橫匾: 樓上斜陽過似飛,樓前秋景透人衣。 橫碧煙嵐濃可掃,半紅霜木冷相依。 余樨在回廊外甩著袖子繞圈走。 宋慈佇立觀看那幅橫匾的書法,筆力沉雄,字態端莊,等到看落款,又頓生親切之感,居然是考亭陳軒,宋慈不由想起考亭聚星亭的舊事,想起那時的吳稚、劉淮、朱老夫子,陡生時節不居歲月如流之感。沉思間,踩踏樓梯的腳步與嘻笑之聲傳來,扭進來兩位女子,是李華的夫人和李昴英的夫人。 兩位夫人拉著余樨,笑盈盈的說好標致,余樨羞得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措詞,陡然一句:大哥都說我好丑。兩位女眷楞了一下,而后道:是宋大人舍不得夸你吧? 李華對眾人道:就坐就坐。女眷一桌,宋慈與李華、李昴英及幾位屬官一桌。 酒過三巡,宋慈說:今日,三家相聚,方才又看到陳公軒的詩,不由想起考亭的聚星亭,想起陳荀兩家德星聚的典故。 李華說:惠父,我們三家相聚,自然比不上德星相聚,但也其樂融融。對了,今日一聚,一則接風洗塵,二則也想聽聽你的設想。 李昴英先說:惠父,自實夫任郡守來,削減苗斛鹽價,減輕百姓負擔,又節縮公務,積了二萬緡鏹,建起了均惠倉,糴米入倉,如今汀人免除了災荒年歲貴糴的禍患了。 宋慈知道李昴英的用心良苦,為他回答李華的問題明確方向,為初入仕途的他定好以民為本的基調。但宋慈早有思路,他看著圓臉方額的李華說:實夫,汀州深山窮谷,難以自足,不比富庶的漳、泉,早就聽說此地民戶“生子不舉”,就算生十個孩子,也只留一個,其余的全殺盡…… 李華說:早時,官府擔心民戶生子不舉,建有舉子倉,一旦民戶生產,官府會無償提供倉糧給產婦家。那時汀州各縣設舉子倉二十二座,每年至少可以救八百八十名嬰兒,只是后來官府漸難撥發糧米,再經晏夢彪兵禍,便廢棄了。 宋慈說:實夫建均惠倉,煞費苦心,今天,我繞城而走,百姓樂業,家有所出,只是…… 李華說:只是什么? 宋慈說:只是有兩個大問題! 李昴英問:什么問題? 宋慈說:其一,富戶與貧家懸殊太大,富戶霸占田產,貧戶無地可耕,雖然實夫兄削減苗斛,創建均惠倉,但也只能緩解赤貧,救助不死,難以解決根本問題。竊以為,當行經界之法,使民能有恒定的田產;其二,民戶食用的官鹽質差價高,民憤大,鹽子多,晏寇之亂正源于鹽子之亂,雖然實夫削減鹽價,但未必能從根本解決問題。竊以為,當改變原有鹽法,使百姓能夠用上質好價低的食鹽。 李華聽了,沉吟半晌道:自汀州處理軍變與惠父性命相交以來,我就覺得惠父明辨果敢,有非常之勇氣,但是…… 宋慈看著李華,請他繼續說下去。 李昴英接過話頭道:惠父,關于經界之法,實夫也與我交流過,怕只怕還未施行,就又擾得汀州不穩人心浮動。之前,我與實夫多有訪查,汀州雖有詭名子戶(一戶虛立幾戶或幾十戶以降低戶等的富戶)和詭名挾佃(主戶將田產隱寄于官家而冒充客戶,躲避主戶所要承擔的役稅),但也不敢放肆,不至貧者愈貧富者愈富! 李華說:淳熙十四年(1187年),福建轉運判官王回奏請行經界法,并請求先在問題最麻煩事情最嚴重的汀州推行,那時,王回以為,如果不行經界之法,十年之后,官府與百姓都要受累——可謂先見之明。此事傳聞出去,逃亡在漳、潮、梅州界的百姓鼓舞相慶,相繼回鄉復業,但是未果。三年后的紹熙元年(1190年),朱夫子知漳州,此次,他鐵了心,全力推行經界法,向朝廷寫了申請寫了可行報告寫了奏議,《條畫經界事宜申諸司》、《條奏經界狀》逐一上遞,光宗也支持,經界法也可行,但最終無疾而終。而王回之后的汀州知州祝欀、趙充夫、陳鑄,及福建提刑辛棄疾相繼申請行經界法,均無果。 宋慈說:此事,貧戶支持,豪戶反對,縣吏鄉司以為不便,所以難行。 李昴英說:更怕經界法未行,才揭竿引繩丈量土地就已擾民了。惠父,此事關系甚大,不如從長計議? 李華說:不過,惠父說的鹽法,可以改變! 宋慈說:先從鹽入手,改運福鹽為潮鹽。 李華說:正合我意,惠父,想不到你已胸有丘壑啊!這樣吧,你且考察定奪,如可行,我等一同上表朝廷。此次晏寇之亂,朝廷也深知鹽法之不合理,當會核準實行。 宋慈微笑起來,轉過頭對李昴英說:俊明,其實,宋某知道,經界法的施行,尚欠火候,故意拿個難題給實夫看看。本意嘛,是探聽實夫對鹽法的看法,現在,我可討到李知州的口諭了噢! 李昴英說:惠父為民請命,實夫高興還來不及! 李華說:是啊,老百姓還有許多事要我們做:寧化、上杭無城墻,如盜寇再起,攻城將如入無人之境,該筑筑城了;武平、蓮城的城墻損毀嚴重,也該重筑了。惠父,你也知道,“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如今,百姓初足,當多施禮樂教化,我還想修建臥龍書院。還有,汀州府的譙樓得修葺了……我有俊明,可是,惠父呢? 宋慈說:實夫,鹽法之事,只求州府支持,不求州府費心,我自有辦法。 李昴英說:我們齊心,汀州不愁不大治。 李華笑著說:對,惠父,是水一起趟,是火一起闖! 宋慈想起長汀舊事,會意一笑。 那些女眷已不知溜哪去了。 端午初過,半個月亮倚著西天,和風吹來,眾人飽醉,宋慈辭別,李華讓差役點兩盞燈籠送宋慈與余樨。出了儀門,宋慈要了一盞燈籠,讓差役回去,一手攏著余樨的腰往回走。 余樨也往宋慈身上靠,說:這里山風水聲與建陽頗不同。 宋慈說:這是另一世界。 說完呵呵笑起來。 余樨說:大哥,為了個鹽法,也犯不著喝醉啊? 喂,你說,除了人會笑,還有沒有什么動物會笑? 當然有啦,比如,我屬牛,牛也會笑。 我是說真的。 鬼? 鬼?你不怕? 余樨懶洋洋的說:大哥,有你在,我怕什么啊! 宋慈說:汀州剛建的時候,非常荒涼,建造郡治須砍斫許多大樹,大樹中住著怪物“山都”。 余樨說:山都? 余樨不由微微一顫。宋慈語氣一貫的不疾不緩,他說:它們長得非常像人,面長,唇黑,身上長毛,腳跟朝前,看見人就笑。你說,它們怎會像人一樣笑呢?他們也是人吧? 山都原來只是見人就笑的怪物,余樨也就放松了,空氣中隱隱傳來薔薇花與五月潮濕地氣混合的芳香,余樨掠了掠頭發,抬起頭,輕輕的霧淡淡飄過,余樨噓了口氣,看著天上的星星,說:大哥是山都就好了,看見我就笑。 宋慈說:你白天躲在縣衙,沒見過被稱為“畬客”的當地瑤人,他們與我們也很不一樣。 余樨說:你先說說哪不一樣,我明日找個熱鬧的地方瞧瞧去。 宋慈說:他們挽著椎一樣的發髻,光腳,在深山中編荻葦架茅草居住。射獵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的弩矢上涂抹著毒藥,野獸被射中立即倒斃。還有,他們姓盤、藍、雷,三姓互相通婚。 余樨問:有沒有姓宋和姓余的啊? 宋慈說:只有一個姓余的。 說著,宋慈的手從余樨的后腰往上移了移,移到余樨的前胸,使勁摟了余樨往自己身上靠了靠,說:那個姓余的在我身邊! 余樨故意很驚訝的說:哇,好可怕。 宋慈一激靈,說:什么? 余樨忍不住笑起來,說:大哥喝了酒,手都變成爪了。 宋慈說:你才可怕,笑笑笑,都笑成山都了。 又說:對了,你真想去瞧瞧畬客,就和劉達他們一起去,到水南一帶,畬客進城,多賣竹器、蜂蜜、野獸、山禽的。 余樨說:噢,知道了。 說畢,右手握了握宋慈仍放在前胸的“爪子”,往下移;而后,左手接過宋慈的爪子,兩人牽著手回到了縣衙。 第二日,宋慈讓縣丞王元瑞去請里正、戶長、鄉賢、老農、漁戶、書生、獵戶、鹽子等人到正堂議事,讓主簿古采英統計州府和縣衙近年汀州和長汀縣的戶口、食鹽量。 眾人從巳時一直議論不止。午時,宋慈召眾人在后堂用便飯,繼續議鹽法之事,最后,主簿古采英來了,大家終于議定。 鹽運:改福鹽為潮鹽,走水路。 鹽量:八綱鹽,每綱十船,每船六十籮,計四千八百籮。 行程:汀江水路,往返三個月。 困難:有險灘,難通航。 宋慈最后說:那么,我們,開辟航道。 第二日,宋慈興沖沖找到李華,將所寫表文呈上請他參閱,并說航道之事包在他身上。李華大喜,說:上表朝廷。 閑談幾句,宋慈告辭。走不遠,見到李昴英,宋慈上前,輕喚了句:李推官。 李昴英一楞,宋慈從不叫他李推官,叫推官分明在強調李昴英掌管的推勾獄訟之事。果然,宋慈走近,輕聲道:俊明,昨晚翻閱獄訟狀詞,有一案,似有冤情。 李昴英說:哪一案? 宋慈說:五里坪新娘吳氏毒死新郎案。 李昴英想了一會,說:那時,正值晏寇初平,此案疑犯不久歸案便結決了,似無疑問,所以沒多過問。 知道了。 發現了什么疑點?還有鹽的事情怎樣了? 也沒發現什么,但只覺得不對路;鹽法嘛,只要朝廷同意,用汀水運鹽,想必沒問題。 汀江水流湍急,險灘四伏,惠父兄千萬小心。 謝謝俊明兄! 汀州山高林密,瘴氣極重,跋山涉水,也是要多多提防的。 宋慈應了句“嗯”,而后告辭離開。正要到得縣廨,忽聽后面傳來匆匆腳步,縣尉陳正夫快步搶在他的前頭,宋慈問:何事? 陳正夫道:大人,城東占紫橋頭的廖永祥前幾日病死,今日下葬,棺內如有水動,眾人大駭,再無人敢抬棺材。 宋慈說:叫上縣丞王元瑞,并召幾位弓手、壯丁前來。 正有兩差役經過,宋慈叫過一位道:你去喚仵作。 又喚另一位道:速到后堂,叫我家干人劉達快快包些三神湯藥粉,兩錢兩錢裝好,帶二十錢來。 陳正夫問:大人,要不要備轎。 宋慈說:好。 齊集后,宋慈見了仵作,問,備了蒼術、皂角沒?仵作說:沒呢?宋慈說:到醫局去取些。 醫局就在治廨東面不遠,仵作取好后又趕忙前來。 不一會,人已到齊,宋慈上轎,轎夫提步快速前進。眾人一路小跑,到城東門外,過占紫橋,再不幾步,便到了廖家。鄉人見官府人來,先四下散遠,里正接到通知,已到現場候著。 此事怪異,廖氏也不敢上前,遠遠啼哭。 劉達將三神方交與宋慈,宋慈吩咐端些水來,讓仵作、縣丞、縣尉幾人將三神湯的藥粉倒入碗中調水喝下。差役已奉命點燃蒼術、皂角,并將棺材抬到亮處。 棺材打開,宋慈、仵作往內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仵作喝報道:尸皆成血水,棺內模糊不辨。 眾人面面相覷,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仵作夾出一臏骨,用糟醋淋洗后,喝報道:色黑,骨節有蟲眼。 仵作用銀釵驗,再喝報道:銀釵黃浪色。 取出的骨胳用小索串好標號,宋慈轉身訊問廖氏、里正、鄰人。死者廖永祥,年齡四十二、體格健壯,平素并無仇家,三日前突然暴亡,死前無異常,死后尸身黯黑。問畢,宋慈讓人燒起炭火,將醋潑到炭火上,再和仵作等人從醋淋滅的炭火上走過,薰去穢氣。此時,最后一抹陽光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