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花

秋天到了，田野金黃，是收割的季節(jié)。站在田野四望，有成片的葦花進入視野。秋風(fēng)一吹，搖搖擺擺的，很有境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種蒹葭意境是我最早的向往，夢中伊人那個倩影，是以大片的蘆葦花為背景的，她一會兒“水一方”，一會兒“水中央”，像夢一般的、像夢一般的讓人感到迷茫。

“蘆葦花”，敲下這三個字，除了“蒹葭意境”外，更多時候，我想起一個人，那就是一生疼愛我們的伯婆。

伯婆，是媽媽的伯母，也是媽媽的母親。外公很年輕就離開人世，外婆改嫁，媽媽的伯父不讓外婆把媽媽帶走，于是媽媽4歲開始，就跟她的伯父和伯母生活。

伯婆給我印象最深的的畫面就是扎掃帚，用的就是每年新開完花的蘆葦。

每到秋天，漫山的蘆葦就開始抽穗揚花了，沒有等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時節(jié)，伯婆就要開始收集蘆葦花了。

我跟著伯婆后面去過兩次，知道收集蘆葦花的艱辛。為了不讓蘆葦割到，先是要在家里全副武裝好：將頭發(fā)扎緊扎牢，戴上袖套，圍上圍裙，必要時還要將臉包起來，以免蘆葦葉子割到臉。帶上專門割蘆葦?shù)牡叮€有一把長長的專門用于鉤蘆葦?shù)你^子，就出發(fā)了。

蘆葦喜歡生長在山路的邊上，成片成片的，一楊花也很有氣勢、很是漂亮。秋季，瓦藍的天，金黃的田野，高高的太陽，一條小路把我們帶到很遠的山下，找到一處長得較密集的地方，就開始收割了。伯婆站定，一手將蘆葦花鉤下，一手用刀割下葦花，動作十分的嫻熟，幾乎是一氣呵成。

我若跟著伯婆去的時候，就是兩個人操作了。我用鉤子將葦花鉤下，伯婆負責(zé)將葦花割下來，這樣她的勞動就會減輕一些。可是，因為我要上學(xué)，跟著伯婆割葦花的時間極少，多數(shù)時候還是伯婆獨自出門，獨自完成

葦花割回來后，先要曬上兩天，將花都曬干曬死，毛茸茸的花打下來。然后要挑揀，將蘆葦?shù)耐鈿內(nèi)ィ粝氯敾ǖ哪且粭U。剝下的葦花桿子越碼越高，白白的桿、淡黃的花骨，很是好看。伯婆用竹子破好一些細篾，用于捆扎。一切準備就緒，伯婆就開始用這些桿子編掃帚了。

伯婆坐在一片葦花中間很好看，要是有月亮的晚上，穿著士林藍衣服的她坐在月亮下的廳上扎掃帚，更是一幅鄉(xiāng)村人物畫了。她捆掃帚的動作很麻利，先要扎幾個小捆，作為掃帚的前頭，精致一些、小巧一些。扎好后就跟著扎一把一把的后背。這是一項技術(shù)活，掃帚下是扁扁的，而掃帚的把手要扎成圓形。用剪刀將掃帚下端剪平整，再用鋒利一些的刀將把手削成一個扁圓的面，一把掃帚就捆扎好了，半天扎出十多把。一般是收割兩天葦花，捆扎半天掃帚。幾天后，墟場上就有伯婆捆扎的掃帚了。

每年見到葦花，想到的總是伯婆的影像。她穿著士林藍的衣服，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割葦花、扛回家、挑揀、捆扎、成型……時光就在回憶的思緒中靜靜的流逝。現(xiàn)在，要是伯婆還在，我還想跟著她沿著一條進山的小路，我鉤下葦花，她收割，減輕她的辛勞。

可是，歲月無法復(fù)制。我從少年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學(xué)，和伯婆見面的時間就少了。日子平靜的一天一天的過著，我回家時還會經(jīng)常去看望伯婆，她也在我的記憶力一天天的老去。忽然有一天，我去看望高齡的伯婆時，我聲聲喚她“伯婆，伯婆……”，她端坐在大姨家的廳堂上，聽見聲音，眼睛睜大，怔怔的看著我，居然認不出我是誰了。看著我，一臉平靜與茫然，就像看著一個和她從來沒有什么交集的陌生人。我不愿意接受這樣的事實，出大姨家，淚水猛然模糊了雙眼，曾經(jīng)那么親的人，歲月會讓她們慢慢的老去，老去……歲月也會讓他們的思緒退守和遺忘。

現(xiàn)在，我會用心去感受一些人、一些事、一種植物、一段光陰。有位哲人說過：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我將這一段經(jīng)典的文字加上自己的理解：我未看到蘆葦花，蘆葦花和伯婆在我的記憶中同寂，為這個“同寂”，我有時感到羞愧，真的，有時候我們總是因為生計和工作，會忽視很多，就像我沒有時常想起伯婆一樣。現(xiàn)在，看到葦花的時候，不是葦花的顏色明白起來，而是很多的情感就真的明白起來。歲月不居，始終向前，扎掃帚的時代也慢慢的消逝，誰還記得起那山間小路旁，春天發(fā)芽秋天揚花的蘆葦呢？誰還記得在一個小村，在月光下的大廳里扎著葦花的疼愛我們的伯婆呢？

我也看不到葦花掃帚了，興致一來，百度一下“蘆葦掃帚”，有一些圖片，可是，沒有一張圖中的掃帚有伯婆編結(jié)的那么好，于是悵然。幾個月前，我讀《匠人》，讀到這樣的文字“一個人失明的時間長了，就會忘記他所見過的一切，寫下他們，是怕有一天，我會完全忘掉故鄉(xiāng)的樣子”。

所以，我怕自己失明的時間長了，于是記下葦花、記下伯婆，生命總是此消彼長，只要我們的記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