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歌》的詠嘆

（馮雪峰在徐市集中營完成的著作《靈山歌》）

“我們望得見靈山，

一座不屈的山！

它顯得多么偉美——

崎嶇，崢嶸，

一連串的高峰直矗到天際。

有時它蒙罩在夢一般的云里，

它自己也顯得和云一般的奇偉……

這地方的人又指給我，就在這靈山，

偉大的戰斗者，重聚了大軍，

堅持大義的血旗……，

披靡著東南整個的地區。

從這山，我懂得了歷史悲劇的不可免，

從這山，我懂得了我們為什么奔赴那悲劇而毫無懼色，而永不退屈！……”

這是曾任中國工農紅軍黨校副校長，著名詩人馮雪峰在1942年關押在建陽徐市集中營時，強忍著因胸肋骨發炎流膿的劇痛，為緬懷方志敏烈士而重新寫就的。

馮雪峰1941年初于金華被捕后，關押在上饒集中營。皖南事變后大批被捕的新四軍也同關押在獄中。參加過長征的馮雪峰到陜北延安后，曾任紅軍大學高級班政治教員。后作為中共中央特派員到上海負責統戰、文化工作。之后，回金華老家創作紅軍長征長篇小說《盧代之死》期間，不幸被捕。他被關押在上饒集中營茅家嶺獄中。在獄中，馮雪峰堅持不懈用詩作投槍、作號角，激勵難友與敵人作斗爭。他的代表作《靈山歌》組詩是以上饒的靈山為題，歌頌偉大的革命先驅者方志敏。

靈山，雄踞贛東北，綿延百余里。其雄姿鳥瞰如巨龍盤山，仰望似鷹擊長空。這里山奇水秀，自然風光獨特，文化底蘊深厚，被道家列為“天下第三十三福地”。靈山文化淵流深厚，上饒籍的達官顯宦和客居上饒的歷史名人，對靈山多有題詠，留下300多首名篇佳作。辛棄疾的《沁園春?靈山齊庵賦》一詞這樣描繪：“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

從上饒集中營的鐵窗上，可看到對面遠處的靈山，遙望郁郁蔥蔥，挺拔俊秀，雨天時迷迷蒙蒙，似披上一層神秘的輕紗。這里在土地革命時期，曾是方志敏所領導的工農紅軍戰斗過的地方。獄中的馮雪峰經常遠眺著這座靈山，陷入沉思……

眼望著遠處的靈山，他追憶起七年（1934年）前初參加在瑞金由中共臨時中央局召開的六屆五中全會，一起出席第二次全國工農兵代表大會的情景。在這次大會上，馮雪峰結識了紅十軍創始人，中共閩浙贛省委書記、閩浙贛軍區司令員方志敏。會上，方志敏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而自己被選為候補中央執行委員；他聽到六年前（1935年）8月，方志敏在一次戰役中不幸被捕，拒絕敵人的軟硬兼施，英勇就義的壯烈場景；他默讀著五年前（1936年）5月從魯迅手中接過方志敏親筆寫下的《清貧》、《可愛的中國》的文章，字里行間，體現出共產黨人高風亮節的章句，欽佩之至。于是，他一改在年輕時在“湖畔”詩社寫下的那種清新柔美的抒情，變聲為一種革命者豪情激越的呼號。《靈山歌》是一個革命者在用熱血和無畏表達對黑暗社會的不滿與控訴，在用激情和堅貞喚醒人們為爭取民主與自由而不懈地奮斗。“偉大的戰斗者，重聚了大軍，堅持大義的血旗……，披靡著東南整個的地區。”說的就是方志敏在閩浙贛一帶，高舉革命的大旗，創建了紅十軍的業績。《靈山歌》是詩人對革命先驅“不退屈”不屈斗爭精神的絕唱，是對方志敏烈士視死如歸精神的詠嘆！

馮雪峰在上饒集中營茅家嶺不到一個月，就染上了“回歸熱”。在無醫無藥的情況下，他躺在牢房的木板上，再也起不來了，是郭靜唐等難友的相助才挽救了他的生命。接著，他又患了肋骨結核病，病情日益嚴重，竟至爛斷了兩根肋骨。就是重病在身，特務還要逼他勞動、跑步，他常昏倒在地。即便如此，他依然在集中營開始了停筆14年的新詩寫作。他的深沉、悲憤、壯烈、激越的獄中詩，有的貼在墻報上，有的在難友中傳抄閱誦，就像黑夜中的火炬，燃燒在難友們的心坎里。他在獄中寫了包括《靈山歌》等50多首長短詩，托人帶給上饒的地下黨員保管。由于白色恐怖和日軍對上饒地區的轟炸，這些詩稿全部散失。

1942年6月，由于日本侵略軍逼近上饒，國民黨第三戰區決定將上饒集中營關押的人員押解到福建省建陽縣徐市鎮。在臨出發前，特務把有病的與無病的在押人員分開編隊。因為馮雪峰重病在身，他則被編在病號的隊伍里行走。6月5日從上饒起程。上饒與建陽相距數百里路，沿途需要翻山越嶺，過河涉水。當時，天氣開始炎熱起來，這對于長期在集中營里備受折磨、營養不良的人來說，路途的艱苦可想而知，而對于有病的難友，則更是困難重重。馮雪峰其時已年近四十，傷勢未好，體質相當虛弱，是他們整個病號隊伍中年紀最大病情最重的一個。一路上，他一手按著未愈的傷口，忍著疼痛，另一只手拄著一支破竹竿，背著一個小被包，在憲兵和特務的武裝押解下，邁著沉重的步子，艱難地攀登著閩北的大山，向建陽進發。6月17日下午，前面走的六中隊戰友舉行了舉世聞名的赤石暴動，有80余名戰友沖出敵人包圍圈，成功脫逃。他聽了此消息，高興萬分。然而，敵人卻以此對未脫逃的新四軍實行瘋狂的報復。

由于馮雪峰傷口未愈，天又炎熱，憲兵不僅不給治療，使得他累病交加。特務無奈，只好將他交給收容隊。在大隊伍于6月23日抵達徐市后的幾天后，馮雪峰在難友的庇護關照下，才艱難地來到徐市。

到了徐市后，他的病情加重，特務將他關進醫務室的病房里。所謂病房，實際上就是徐市一座名叫東岳廟的戲臺上。年僅17歲的難友李士俊身體羸弱多病。馮雪峰到此，就與這位少年難友一起被囚禁在這個被當作病房的戲臺上，兩個人合睡一張破席子，抵足而眠，朝夕相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馮雪峰就用低沉的聲音，向他講述中央蘇區、紅軍長征、遵義會議，講訴紅軍過雪山、草地的故事……。每當講這些可歌可泣、驚天動地般的傳奇故事時，小李都津津有味地聽著，都感到那么的新鮮、深受鼓舞和振奮。

在徐市集中營里，雖身陷敵人囹圄，病體疼痛難忍，但馮雪峰始終不肯放下手中這桿戰斗的筆。雖然，他在上饒集中營寫下的50首《真實之歌》（后改為“靈山歌”）詩全部散失，但他緬懷方志敏的心緒絲毫未減。因此，每天晚上，馮雪峰躺在地板上，腦子里寫詩總會打著腹稿，次日上午，便會在破席上側臥著身，拿著筆，修改著前晚想好的詩句。有時，字跡實在太模糊了，他就叫李士俊給謄清一下。李士俊曾替他謄清過這樣的詩句：“偉大的戰斗者，重聚了大軍，堅持大義的血旗……，披靡著東南整個的地區。”每每在抄寫這些詩句時，李士俊總會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眼淚奪眶而出。

在關押徐市集中營的153天里，馮雪峰除了重新寫下了39首《真實之歌》（包含“靈山歌”）外，還幫助著名畫家邵宇、賴少其越獄，把身邊僅有的幾十元錢送給他們作路費，找到中共地下黨，回到蘇中根據地。他還幫助與他一起住過醫務室的三位女同志脫離魔窟。

1942年11月，馮雪峰終于在黨組織和難友的幫助下以保外就醫的名義出獄。1943年5月，中共南方局和周恩來獲悉馮雪峰到桂林的消息后十分高興，要他立即到重慶。到了重慶，周恩來與他親切擁抱，設宴款待。1945年抗戰勝利后，馮雪峰把自己在重慶出版的《鄉風與市風》和《真實之歌》寄給丁玲，轉給毛澤東。后來，毛澤東在赴重慶同國民黨談判期間，接見了馮雪峰，當面稱贊說：“好幾年來還沒有看到過像《鄉風與市風》、《真實之歌》這樣好的作品了。”（李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