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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一抬頭,說:到了。 才一坐落,陳韡便說:惠父兄,此事甚急。 宋慈問:難得見子華兄有急事,究竟是何事? 陳韡說:鬼國要與南丹州爭奪金坑。 宋慈看著劉遠舉一笑,然后對陳韡說:子華兄,方才我們正在談鬼國之事。 也得了消息? 沒有! 我開府湖南,奉命節制廣西軍事,才來不久,諸事未定,廣西邊境竟然就出現紛爭! 當真是鬼國與南丹州爭金坑? 南丹州的莫光熙奏報宜州,說韃騎迫境,宜州孫知州張皇失措,請求迅速派軍支援。 孫知州? 是。 子華兄,我曾和你談過廣西邊境的諸蕃,宜州的西北,是曾為羅甸國的普里部,現歸附于大理;普里部的西北,才是羅氏鬼國。 嗯。 也就是說,鬼國與南丹不相接壤,隔著普里部。 不接壤? 對,鬼國的南面則是自杞國,再南是特磨道。如果鬼國要攻擊東南面的南丹州,須得假道大理,或往南再假道自杞國,或再往南取路于特磨道,否則,根本無法揮兵抵進南丹。 是否有間道? 沒有。 劉遠舉也接過話頭,說:自杞國南接特磨道,北鄰普羅里部,東北方向正是宜州所轄的羈縻州——南丹州。自杞國獨占馬市四分之三的馬匹,全因我大宋馬市的繁榮而大富,可自杞國日益驕橫,竟然不滿足于邕州橫山寨為市,把馬直接趕到宜州城下求售。(注:理宗寶佑元年忽必烈滅大理國,四年后的元憲宗七年,元軍滅自杞,自杞存國八十一年) 宋慈也說:遠舉所言倒是我所顧慮,自杞國的強盛反而會對我大宋構成威脅! 陳韡說:我已采納惠父兄的條陳,穩定蕃國,安撫峒民,與諸蕃互通聲息。 宋慈說:還有,鬼主一直依附我朝,何為突然去爭南丹州的金坑? 陳韡說:有道理。 宋慈說:孫知州于國事似不甚上心。 陳韡說:好,鬼國爭金坑之事我再行確認。 陳韡喚了人來,囑咐速速再行訪查宜州消息。 宋慈點點頭說:消息確認再定奪不遲。 陳韡說:惠父兄,到后堂邊用膳邊聊。 三人一起步入后堂,劉遠舉想起了什么,對宋慈說:宋大人,你的…… 宋慈笑起來,對陳韡說:子華兄,還有一事。 陳韡說:請講。 宋慈說:近年我一直擔任提刑司官員,雖身無寸長,但對于獄案,審之又審,慎之又慎,不敢有絲毫懈慢。如今,依據律令,擬好格目,參以自殺他殺的檢驗,并博采厘正《內恕錄》、《折獄龜鑒》等數家之書,又雜以救死之方,驗骨之術,經過多年實踐,編了一部《洗冤集錄》,供同寅參考,指導獄事的檢驗,以期洗冤澤物,現請你一閱。 陳韡翻開第一頁,是宋慈寫的序言: 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于是乎決。法中所以通差今佐理掾者,謹之至也。年來州縣,悉以委之初官,付之右選,更歷未深,驟然嘗試,重以仵作之欺偽,吏胥之奸巧,虛幻變化,茫不可詰??v有敏者,一心兩目,亦無所用其智,而況遙望而弗親,掩鼻而不屑者哉!慈四叨臬寄,他無寸長,獨于獄案,審之又審,不敢萌一毫慢易心。若灼然知其為欺,則亟與駁下;或疑信未決,必反復深思,惟恐率然而行,死者虛被澇漉。每念獄情之失,多起于發端之差;定驗之誤,皆原于歷試之淺。遂博采近世所傳諸書,自《內恕錄》以下,凡數家,會而稡之,厘而正之,增以己見,總為一編,名曰《洗冤集錄》,刊于湖南憲治,示我同寅,使得參驗互考,如醫師討論古法,脈絡表里先已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針砭,發無不中。則其洗冤澤物,當與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淳祐丁未嘉平節前十日,朝散大夫、新除直秘閣、湖南提刑充大使行府參議官宋慈惠父序。 賢士大夫或有得于見聞及親所歷涉,出于此集之外者,切望片紙錄賜,以廣未備。慈拜稟。 陳韡說:惠父,我不用閱了,惠父洗冤澤物,此情可鑒。我即刻以大使行府名義付梓印行,供廣西、湖南路的同寅參考。對了,此書還要獻給官家,以惠澤天下。 當他們飲盡最后一杯酒的時候,消息傳來,鬼國要與南丹州爭奪金坑之事確實是假情報。 淳祐九年(1249年)三月,宰執聚于政事堂議事,陳韡的舉薦已引起朝堂的重視,他們商議拔擢宋慈和李曾伯為經略安撫使。十九日,三省同奉圣旨行下:宋慈除直煥章閣,知廣州,主管廣東經略安撫司公事;李曾伯依舊煥章閣學士,知靜江府,廣西經略安撫使。 安撫使掌管一路兵民之政,能夠“便宜行事”,是路級最高行政長官,宋慈由于品級不夠,只能以“主管廣東安撫司公事”任職。 宋慈接到札子,從衡陽的提刑司到潭州的大使行府向陳韡告別,宦海之中,宋慈經歷了許多的冷落,但陳韡一直對他賞識提攜有加! 李曾伯寫了《辭免知靜江府兼廣西經略奏》以示謙遜,宋慈問陳韡是否也要辭免恭敬一番?陳韡說:孟子離開齊國的時候,一直在晝邑停留,呆了三天,你說,他為何不走? 宋慈說:他希望君王送玉環來,讓他回齊國施展才華。 陳韡說:時代需要事功者,也需要德行者,但此時更需要事功者,與其博個謙讓的聲名,不如直接上任,也多些時間造福百姓。 宋慈說:明白。 陳韡說:這些年,惠父兄輾轉廣西、湖南,如今又要去廣東,你我不知何時再相逢?想起建陽初見,以及汀州民變時的舊事,真是恍然如夢??!惠父兄,年歲不饒人,你已年過花甲,到廣東后,凡事量力而行。 邊說又邊道:走,去丹樨亭用膳。今天,為惠父兄餞行。當年我去真州任職時,你與潛夫(劉克莊)在建陽縣衙為我餞行,那時,你尚且賦閑家中,展眼已是二十三年了。 宋慈跟著他,走到大使行府的東面。季春,韶光明麗,照著一大片的木樨。木樨正綠意盎然。等宋慈再抬頭看時,竟是“丹樨亭”。宋慈想起那遙遠而切近的余樨,不由突然一陣暈眩,他深深吸了口氣,輕聲問道:子華兄,這么多丹桂? 陳韡說:我初來時,還不甚高大,如今,亭亭如蓋了。 兩人逕入丹樨亭,酒菜已擺好。兩人舉杯,一飲而盡。陳韡說:去廣東任職與他處不同啊。 宋慈說:那時,我在廣東韶州任提刑,見到的風土人情真是不同。 陳韡說:太祖滅南漢后,便在廣州設立第一個市舶司,自宋室南遷,大宋國中多是水鄉,臨安、建康、平江、揚州、溫州、明州、泉州、廣州、贛州都設有造船工場,能造大船,但聽說廣州制造的廣舶可容納幾百人,船中可積一年糧食,帆像垂天的云,舵長數丈…… 宋慈說:我在韶州時,曾從曲江到廣州,南蕃諸國物貨航舶港口,船帆林立,好不熱鬧,蕃民云集,市井繁榮。 陳韡說:市井越繁榮,安撫使之職責就越重,安撫使要處置兵將亂紀,措置邊防事物、處置與蕃國的違法貿易,況且又節制本路軍隊,掌兵、民之政,要上不負朝廷,下不負百姓,須十倍費心??! 宋慈點頭稱是,若論政治歷練,他承認不如陳韡。 雖與當年建陽縣、建寧府的豪飲不同,兩位故舊還是喝得微醉。 宋慈說:子華兄,《洗冤集錄》付梓實在有勞于你,如今,我在衡陽還刻印了本《敘古千文》。 接著又說:是五夫胡致堂(胡寅)編的,此書,朱老夫子甚是推崇,胡致堂先生以春秋筆法貶惡揚善;我呢,也為衡陽學宮刻印了些,供后生學習。 說完,將書遞了一本給陳韡。 陳韡接過書道:文章千古事,惠父兄,胡致堂先生的《敘古千文》能敦教化明人倫,而你的《洗冤集錄》卻可以明公道辨事實洗沉冤救死傷,都是善事啊。 宋慈說:我常想起我的老師吳和中先生,他留了“建陽草木志”的殘稿給我。我想,他用心是很深的,那份殘稿,實是為了激勵我。 陳韡說:惠父兄,偷偷地告訴你件事。 宋慈問:何事? 陳韡說:《洗冤集錄》,官家已下詔,頒行全國了。 宋慈望著陳韡,突然兩人會心,擊掌而笑。 而后,宋慈雙手拍擊案桌,口中吟唱道:吾為子起歌都護,酒闌插劍肝膽露。鉤陳蒼蒼風玄武,萬歲千秋奉明主…… 唱畢,宋慈起身告辭。 陳韡送宋慈出了大使行府。宋慈轉過身讓他止步。陳韡伸出手,握手而別,臉上盡是不舍之意。宋慈緊了緊陳韡的手,然后道:子華兄,你我不作兒女別,但愿再逢天下平!而后松開手,又目視了陳韡一眼,劍眉上揚,微露笑意,轉身上馬離開。 之后,兩位友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宋慈告別陳韡回到衡陽不久,便攜家人前往廣州赴任。 劉遠舉留在了廣西,宋慈繼續讓葉平、蘇修留在身邊。到了廣州開置府署后,任蘇修為參謀官,任葉平為主管機宜文字,干辦公事是新臉孔,再延請了參議官、文臣準備差遣、武臣準備差使、準備將領等諸屬官,半個多月后,經略安撫司的府署便成立了。 宋慈身兼兩職,既是廣州知州,又主管廣東經略安撫司,很是繁忙。初到廣州,等安撫使的府署成立并熟悉知府的府衙后,已是五月初。那日正值上澣,宋慈著了便服往蕃坊、市舶司、城廓近郊閑走,連雨跟他這么多年,難得帶她外出。兩個女兒呢,學美十六歲了,濟美十三歲了,也一并帶著,一行人陌上緩行,加上劉達、葉平、蘇修,隊伍很是浩浩蕩蕩,但廣州往來商隊行人多,也并不顯眼。行走不久,見著一些戴著素馨花的女子往來,宋慈憶起長汀縣衙,那時植滿花草,他給余樨簪上艷麗的碧桃……空氣中彌漫著茉莉花的香氣,漸近花田了。 葉平與蘇修更早得閑,已熟識了風土人情,葉平對宋慈說:花田的花多是異品,梅、蘭、茉莉、素馨、酴醾、木樨…… 宋慈問:不知廣東的木樨,依然“染教世界都香”否? 葉平說:等到發解試的時候,就可聞到木樨的清香了。 葉平又道:以花香遠飏,清秀出塵聞名的還有鷹爪、含笑、勝春……至于海棠、山茶、穿心寶相、玉籠松、錦繡堆、玉屑、御帶則是以花美爭勝。 宋慈又深深地吸了口花田的香氣,微笑著說:花太香,讓人沉醉太深! 葉平不知道宋慈想起余樨舊事,蘇修自然也不知道,他接過話頭說:宋大人,最香的是薔薇露。 連雨聽了,很驚奇的回應了一聲:薔薇露? 連雨才前些天知道薔薇露。那日,市舶司與大食商人帶了些薔薇露去拜訪宋慈,雖然被宋慈拒絕了,但大食商人打開琉璃缶,灑了些到宋慈衣袂上。宋慈到了后堂,連雨的鼻翼張個不停,像魚在水面上吐泡似的一張一翕,覺得此香不平常,一聞就記下了。 宋慈下了轎,學美與濟美似蝴蝶一般飛下來,宋慈招呼一位花農的時候,兩位女孩早已飛花田去了?;ㄞr年屆半百,低首采摘茉莉、素馨,聞得招呼,便前來答話。遠處田間地頭,好多姑娘正娉娉婷婷立在花田間采花,姑娘們頭上簪著素馨花,人花兩艷并香。臨安的賣花聲當然也誘惑都市的女子,但買來的多是插花,不像此地,琳瑯滿目采摘下來是做香料。 花農原來是香料世家,既販賣也制作,宋慈興趣盎然,想知道香料如何制作。 花農說:以前多用蒸香法。 蘇修急著問:何為蒸香法? 花農說:取一個凈瓦缶,先鋪花一層,再鋪香片一層,如此重復層層疊疊,然后,用油紙封口,放入飯甑上蒸,不久,取起,不能解下油紙,要等幾天,等香片的香氣齊全。 蘇修和葉平不由點頭稱妙,連雨則癡癡望著整片的花田,心都飛了,也離了群,隨兩個女兒玩去。 花農又說:還有合香法。 蘇修與葉平又問何是合香法。 花農說:取上品的沉香木薄片放置在凈器中鋪好,上面覆蓋著采摘來的半開的花,如此層層相間,再密封起來,第二天,花還沒完全枯萎,就又換上新的半開的花,花季過了,花香也浸入香片,香就制成了。 蘇修說:卻不用蒸? 老農說:不用,但是,合四時花香的香料才是絕品。 葉平又是一個疑問:噢? 老農說:四季所開的香花,次次都蒸同一種香片,梅花、瑞香、酴醵、密友、梔子、茉莉、木樨、橙花、橘花。一年過后,群花的香氣都集中到了同一香片上。香片制成后,放進熏爐焚炷,.就會散發出百花的芬芳了。 學美、濟美簪了幾朵素馨飄過來了。連雨跟在身后,聽說老農家多香料,一向安靜的連雨竟不肯放過,連連說想買些回去。便去老農家,帶了些四時之花蒸過的香片。待用過午飯,一行人又折到大食人所稱的“大食街”——蕃坊。 朝廷在蕃坊設有“蕃長司”,蕃坊的長官由蕃人擔任,有官銜,著官服,管理蕃坊中的公事。蕃人如果犯小罪,則由廣州知州核實后送蕃長處理,宋慈得介入的;如果蕃人犯了重罪,就全交廣州官府決斷,完全是宋慈的事了。今日,宋慈只是私人游玩,并未驚動蕃長,只邊行邊逛自由閑散。 玳瑁巷一帶,庭院軒闊,金碧輝煌,池亭樓塔,好不奢華。兩位女兒興奮得不行,連雨的興奮點則是滿眼的香藥、珊瑚、琥珀、珠啡、賓銖、鼊皮、碡瑁、瑪瑙、車渠、水精、蕃布、烏構、蘇木……再看那些商客,相貌奇異,宋慈對連雨說:是大食、古邏、阇婆、占城、勃泥、麻逸各蕃國的商客。連雨偷偷的指著一位女子問:那是哪國的呢?宋慈舉目看去,一位女子環繞耳朵皆是穿了孔洞,環耳帶著二十多枚耳環,再看她們的手指,戴滿戒指,葉平見宋慈也不認識,便答道:就是大食的婦人。 前方,已是懷圣寺,蘇修指著寺中高塔說那是光塔,連雨眼尖,轉頭對宋慈說:你看你看,光塔頂尖有金雞。蘇修說:金雞隨風轉動,可以指示風向,是海中航行船只的航標。 再到蕃學,是蕃人學習所在,蕃人常年到中土,有的攜了妻子同來,也有娶了中土女子為妻的,他們的子女便在蕃學中學習。 轉出蕃坊的時候,蘇修是一聲驚叫,眾人尋聲望去,原來在聚眾斗雞。 斗雞臺上,兩只雞正拼命廝殺難分難解,幾人瞪大了眼,從旁議論可知它們斗到第三局了,連雨倒是不敢細看,殘忍搏殺時,她不時扭過頭去,兩位女兒看到兇殘處,便舉手捂住眼,此時,兩只雞已疲憊,突然,一只雞竭力飛起,轉到另一只雞的身后,朝著對方的背上猛啄下去,也就在此時,本已偷襲成功的那只雞突然懵了,呆呆的被連續攻擊擊敗。 宋慈說:芥肩之法。 連雨心急的問:什么是芥肩? 宋慈轉身問葉平:季孫子斗雞之事,你可知道? 葉平說:知道,“芥肩金距”,“季氏介其雞,郈氏為之金距”,是《左傳》中的一場斗雞故事。 然后,葉平轉過頭對連雨和學美、濟美說:芥肩呢,用芥末籽藏在斗雞的腋下,斗雞斗累了,就會轉圈子尋機會啄對方的腋下,攻擊得逞的一方反而被對方腋下的芥末籽迷住眼,任由對方蹂躪;金距呢,就是將很薄的刀片固定在雞爪趾上。兩雞相斗剛開始時,雙方力量充足,藏了刀片的雞爪猛地一揮,竟然可能削去對方的雞頭。金距可以在開始時占優勢,芥肩則在雙方疲憊時可以取勝。 學美對濟美說:人心真的很壞。 正說到此處,突然有人跑到宋慈跟前,道:宋大人,可好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