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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祐七年(1247年)四月才過不久,宋慈到了湖南衡陽的提刑司治所。才安頓下來,就聽說舊時朋友陳韡也來到湖南潭州了。 來湖南的陳韡身任多職:知樞密院事、湖南安撫大使、知潭州。 同時,節制廣西軍事。 陳韡以一己之力,肩挑湖南、廣西兩路軍務。 一到潭州,陳韡馬上以元樞(樞密使)的身份置立大使行府。又一邊辟宋慈為參謀,身份是——大使行府參議官。 早在淳祐五年(1245年),朝廷就任命陳韡兼參知政事——是協助宰相處理事務的副宰相。那年十二月壬午,太史奏報說日食將在正旦日(正月初一)發生。理宗帝下詔說他在十二月二十一日開始避離正殿節儉膳食,并要求臣子們想辦法去補救那些有缺陷有弊病的政治措施,尋找消弭災變的方法。淳祐六年正月朔日,發生了日食,雖然時間偏差近一個月,但日食事實上發生了。理宗決計更新朝政,任命趙葵專主軍務,陳韡專理財用,并根據陳韡的建議,置立了國用所,負責財政。 這次理宗讓陳韡到湖南來,又同時節制湖廣,是對陳韡才能的信任,有讓陳韡安邊的意思。 陳韡聽說宋慈已在廣西路巡歷了一圈,也正在思考廣西邊境的安定問題,不由大喜,迅速把宋慈招到潭州的大使行府。兩位多年未見的老友重逢,分外多話,但私人情感被暫時擱下,談起國之要務。 宋慈將他繪制的廣西地圖拿出,說:子華兄,廣南西路,邕、宜二州為邊境,多與蕃國交界。邕州的南面,是交趾國;西面,是特磨道與自杞國;特磨道與自杞國的西面,就是大理國諸部。宜州的西北,是普里部,以前是羅甸國;再西北,是羅氏鬼國。大理國自我朝太祖揮玉斧劃大渡河以西并說“此外非吾所有”后,益州邊民不再采伐林箐,大理與益州山河阻隔,直接交往日益減少,大理國與我朝往來的三條道都必須跨過自杞、特磨二蕃國。其中,常走的一條道是經大理的善闡(昆明)、德保(鎮安峒)到橫山寨,水陸四十七程。 陳韡說:惠父兄,邊地復雜,番地眾多,那軍防該如何是好? 宋慈說:羅甸、自杞、特磨道,特別是大理國,是廣南的門戶,是我朝的藩籬,只要蕃國的關系穩定,廣南的門戶就可保無虞。(注:六年后,忽必烈率領十萬大軍,從西面繞過南宋,九月,蒙古軍用充氣牛羊皮筏子渡過金沙江,擊潰大理軍,完成了對南宋王朝的合圍?。?/span> 陳韡點了點頭。 宋慈說:此邊防之第一。 陳韡說:惠父兄繼續說。 宋慈說:子華兄,邕、宜、融三郡屯兵多少人? 陳韡說:不滿千人。 宋慈說:靜江府所轄兵力多少? 陳韡說:亦不過二千人。 宋慈說:中原兵器與大理浪劍、瑤刀、黎刀、峒刀、蠻刀相比,哪樣鋒利? 陳韡說:中原兵器比不上其它諸兵器。 陳韡讀了幾句詩:“我家有翦刀,人云鬼國鐵……越戟吳鉤不足夸,斬犀切玉應懷怍”。又接著說:蕃國鐵制刀具比越戟吳鉤鋒利多了。當年,宜州駐扎將官田昭明與番蠻力戰敗死的重要原因就是兵器問題。 宋慈說:而且,溪峒之民多習于戰斗,擅長藥箭、標槍,如果聚集廣南西路各地土丁、民丁、保丁、義丁、撞丁,憑他們的勇武和兵器,為我所用,既可增加邊防軍力,又可解決武器問題,倘他們真為我朝效力,可保我大宋無虞——此邊防之第二策也。 陳韡不由又點了點頭,說了聲:惠父兄,這一年沒白費啊。 宋慈繼續說:景佑年間(1034-1037年),邕州產金七百零四兩,為全國各州之冠。熙寧七年(1074年),廣西經略司奏言說,“邕州填乃峒產金,請置金場”,僅五年就得金為錢二十五萬緡。廣南西路多金坑哪!除此,還有銀、錫、銅、鉛的礦坑,竊以為,邊遠各峒金坑不妨放松禁令,也由百姓開采,以收峒民之心,不至于峒民變亂,只需富仁監、寶積監、富安監、太平銀場設監察判官監查即可。 此第三? 是。 施恩于峒民,而后,以峒民之力防邊,再與蕃國互通聲息,以達到屏障之目的? 是!還有一事。 且說。 宋慈說:蕃國言語與中原相異,蕃國風土不同,地形奇特,民風詭異,須多招通蕃語的間諜以知己知彼。 陳韡沉吟良久,道:惠父兄,以提刑之職,深憂天下,令人動容,你速寫出表文來,我將你的邊防表文與我舉薦你的表文一同上奏朝廷。 宋慈說:子華兄又為我費心了! 陳韡說:我不費心,是朝廷太需要惠父這樣的官員了! 宋慈回到衡陽。衡州一帶百姓以農桑為業,雜有漁獵之民,大抵風俗淳樸,畏法少訟,獄案不多。宋慈白日查審獄案,晚間整理表文,表文寫好后的第二日晨,讓人送到大使行府,才要回后堂,就見葉平大踏步進來道:衡山縣有一疑案,昨夜文書牒報上來,知縣不能判定,不知宋大人有空去看看否? 宋慈、葉平、蘇修、劉遠舉到了衡山縣南十五里雷家市的村口,衡山王知縣聞訊也一并趕來了。他們只見仵作與縣尉正一邊指揮幾位兵士挖一深坑, 宋慈問王知縣:為何挖坑? 王知縣說:大人有所不知,湖南的風俗都是如此。檢驗尸首會在尸旁掘開一深坑,用火燒紅,撤出明火后,將尸首放到坑內,然后潑上糟、醋,又在尸首四面用火逼烘,再將尸體抬出檢驗。如果行兇人對傷痕有爭議,或死人的血親相爭不肯認可,要將尸體抬進火坑三四次逼烘后重驗的。 宋慈說:快快停下。 王知縣見宋慈發話,也急聲道:快快停下。 宋慈說:如今正是春末,尸首并未僵凍,如果一個人的尸首經過多次火烤,肉色焦赤,傷損痕跡就更不清楚了。 宋慈轉身對王知縣小聲說:如此反復烘烤驗尸,難出定論,糟蹋尸首,仵作和役吏反而可以乘此機會行私舞弊??! 王知縣臉色漲紅,不言語。 宋慈又說:多次烘烤的尸首不到一兩個月的時間,皮肉都潰爛無余了,那時,死者家屬有爭議上訴,前來復檢的官員止見骨架,肉體上的傷痕反不得而知?!盎鹂域炇ā睉斀^。 宋慈又問道:死者何人? 縣尉說:王巧。 宋慈說:死于何時? 縣尉說:昨日上午。 宋慈問仵作說:有何線索? 仵作說:大人,太蹊蹺了。 宋慈問:有何蹊蹺? 仵作說:王巧昨去蒔秧,因田地經界不正,與鄭平交執,互相毆打。 宋慈說:鄉民互毆,有何蹊蹺? 仵作說:王巧與縣城通津坊的周少婦結婚,新婚一個月后,周少婦回家探望父母,在王巧死前的一天,從娘家回來,也就是王巧與鄭平交執的那日。第二日,王巧突然死了,死前喝了周少婦煮的粥。 宋慈沒說話,仵作繼續說:喝粥不久后,王巧上吐下瀉,腹中疼痛而亡,不知是毆傷致死還是毒發身亡。 宋慈問:為何一定是毆傷致死或是毒發身亡? 仵作被這一問,倒呆住了,只道:這? 宋慈喚過葉平與蘇修,分別前去訊問周少婦與鄭平。自己上前,驗看尸首,一邊說:衣物尚覆裹著尸首,那么,肯定還未洗滌尸身了? 仵作說:等火坑的炭火將尸首軟化后再洗。 宋慈邊將裸露在外的頭、腳、手看了一遍,除了右手一處小刮傷,并無其它。宋慈邊看邊對仵作說:如果冬日雪天,寒氣凜冽,尸體僵凍,確實應當挖掘三尺深坑,取炭和木柴鋪暖坑并用醋澆潑,移尸入內,熱醋遍澆,而后再用火烘,等尸體透軟了再驗。 宋慈驗完了尸首裸露在外的部分,繼續說:可是,天氣晴和轉暖的天氣,則不能用此法驗尸。 仵作與縣尉看到宋慈親自驗尸,惶惶不安唯唯稱是。 宋慈邊解去尸首的衣物邊讓縣尉招呼幾位兵士去端清水,又對仵作說:準備席子,再拿些皂角搓洗尸體上的垢膩。 等到清水端來了,宋慈已解開王巧的衣物,一邊的劉遠舉不由吃了一驚,王巧的陽物竟全然縮入腹中。 宋慈說:且先莫急,將王巧尸首抬到席子上,用皂角搓洗,再用水沖。 左右手臂幾處略顯青色的傷痕顯現出來。 繼而,再用糟、醋擁罨尸首,仍用王巧的衣物覆裹尸首,以煮熱的醋澆淋。如此一個時辰左右尸體透軟,拿掉覆蓋物,再用清水沖去糟、醋,除手臂外,未見其它傷痕。 宋慈說:小傷不致斃命。 仵作說:毒殺? 宋慈說:未見手指、口唇、肚腹青黑,但仍須一驗。 宋慈讓劉遠舉托著王巧的后頸,再撬開王巧的嘴巴,宋慈將手攤開,仵作將用皂角水洗過的銀釵遞了過來,宋慈將銀釵探入死者喉內,而后,對仵作說:將熱糟醋自下腹往上罨洗。 仵作有些疑惑,宋慈說:只怕服毒已久,毒氣已入體內,驗看不出,將熱糟醋自下而上罨洗以逼出體內毒氣。 等到宋慈取出銀釵,銀釵顏色鮮白——無毒。 此時,葉平已訊問了周少婦。周少婦在一邊哽咽,而蘇修也訊問了鄭平,鄭平漲紅了臉,說被冤枉。葉平取來周少婦留下的米粥,又不畏臟臭,去取了王巧的嘔吐物,分別拌給兩條狗吃,狗安然無恙。 蘇修對宋慈說:王巧與鄭平才動了手,且是鄭平被打在先,鄭平上前撕扯便被人拉開了,鄰保說互毆時間不長,也沒有使用器物。 葉平走近宋慈說:宋大人,還有一事,似與王巧之死有關。 宋慈說:請講。 葉平說:周少婦一直不肯講那晚之事,我便對她說人死不能復生,但未查驗清楚卻可能冤枉活著的人時,她才哽咽著說,回來那晚,王巧與她交媾,一連三次,到早晨起來,又喝了三大碗水,再接著,就吃了她煮的粥,不久就死了。 宋慈起身道:這就對了,周少婦所煮的粥已確認無毒,也無任何證據證明王巧是中毒而亡;王巧也并沒受重傷,受了重傷的王巧不可能一晚交媾三次。交媾三次恰恰說明王巧與鄭平的互毆無甚大礙,但是,與人交惡,必會郁悶,又一夜交媾多次,加上一大早起床猛喝冷水,最終導致陽氣太泄,陰氣過重,犯了寒邪,因此得了馬上風,這才是真正的死因。不巧的是,王巧又因縮陽而腹痛難忍,手撫腹部打滾,既貌似中毒,又像受了內傷,其實,皆不然也! 眾人竊竊私語,都覺得在理。 周少婦哭哭啼啼,走近湘江邊就要投河,被人慌忙拉住。宋慈對王巧父母說:此婦人也可憐,但死了一個,切不可再死第二個,好生勸慰才對,男歡女愛,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勸她不要因此羞愧難當,或守節或改嫁亦由她便吧。 眾人嘖嘖稱是。 回衡陽路上,蘇修問宋慈說:宋大人,小人有一事相問。 宋慈說:請講。 蘇修說:馬上風發病時,可有癥狀? 宋慈說:手掌會出現紅圈,同時,手掌上分布著紅色筋脈,長強(長強穴:又名尾閭穴)也有紅圈,如果發病后,圈口變小閉合,則必死無疑。 葉平問:有救否? 宋慈說:本來,這事與吃飯噎死相類,也是有的,只是羞于啟齒,倒避諱了。有些地方,女子出閣之日,父母會贈送她銀簪,就是為了防止洞房花燭夜男女中風!萬一中風,無事一方切不可驚慌失措。 葉平又疑惑的問道:男女中風?無事一方?難道女方也會得馬上風? 宋慈說:是!無事一方要緊抱住中風一方,切不可推倒對方,否則“下馬”則死,要保持原有姿勢,用銀簪刺對方的長強穴和人中穴,或者以指甲重按此二穴。危急時,先嘴對嘴呼吸,再向外求助,等人來了,只要圈口未閉,就能救過來。 葉平、蘇修都轉臉過來,認真的看著宋慈。宋慈說:施艾火,依次灸百會穴兩次,勞宮、獨陰穴各一次,長強穴、人中穴、百會穴、勞宮穴、獨陰穴灸后已可保不死,如果緊要之時瀕死之際…… 葉平忍不住又問:那該如何是好? 宋慈說:灸曲骨穴,但灸曲骨是特危重的患者,只是為了保命,一旦灸此穴,男子則陽事永不起,要慎之又慎。 宋慈繼續說:癥狀緩慢的,也可以用銀花30克,生甘草20克,苦瓜干20克,鬼箭雨15克水煎內服。 時近黃昏,路邊村落雞鳴狗吠,宋慈笑道:我們擾亂他們的平靜了。一只飛鳥振著有力的羽翼斜飛過草叢,池塘邊,一只大蛙“撲通”躍入水中,月亮便升起來了…… 從衡山回來的第二天,宋慈接到了兩封信。 一封是宸翰,陳韡轉給宋慈的。 理宗親筆回復了陳韡的信札,理宗寫道:宋某所陳,確實可用,若能悉意助卿,保厘南土,旌擢未晚。 宋慈心下感慨,陳韡一心想讓他擔當大任,盡力舉薦,竟引得君王親筆回復。 另一封是陳韡短短的幾句話,要宋慈速到大使行府一趟。 陳韡為何讓宋慈速去一趟呢?難道有要事相商?宋慈二話沒說,叫上劉遠舉,出府往北,直上臨蒸驛,而后沿驛道策馬而去。 漸近潭州,人馬俱疲,遠方山色蒼茫,夕陽離山不遠。宋慈說:人與夕陽同歸,我們也快到了。兩人不由緩轡而行,宋慈抬了抬頭,吁了口氣,道:遠舉,你久居廣西,可知些羅氏鬼國的舊事? 劉遠舉說:倒也知道一些。 宋慈說:史載,南方部落的羅氏世居羅邑山中,以伐山通道為業,日久天長,聚族而居。蜀漢建興三年,諸葛武候南征,羅氏首領濟火協助武侯伐山開路,又納獻軍糧。武侯最終平定南方收服孟獲。因此,濟火被封為羅甸國王,而后部族遷往慕俄格(今大方)。 劉遠舉說:那位濟火,相貌特異,深目長身,面黧齒白,又講究信義,擅長打仗,深得大家擁戴。 宋慈說:羅氏所居的慕俄格在鴨池河以西,所以,稱水西羅氏吧? 劉遠舉說:正是,邊地的風俗各異,水西羅氏的貴族喜歡穿著烏衣,所以也稱烏蠻。他們尚鬼,百家推舉一小鬼主,部落推舉一大鬼主,首領是都大鬼主,自稱羅王,所以又被外人稱為鬼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