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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修說:他們剪取淳祐元寶,運來沙粒,而后,用碎銅夾以沙泥重鑄,官錢就制成了“沙毛錢”。 宋慈沒應(yīng)答,蘇修也跟著往前走,不由又說了句:奇怪,還雜著白色沙粒! 宋慈眉頭一皺,道:分明不是沙! 果然,在角落,撒落著雪白的鹽粒。 宋慈說:看來,這山洞,還貯藏私鹽? 蘇修說:除了剪錢,還販鹽? 宋慈說:我看是一定的了。 突然,聽到不遠(yuǎn)的弓兵叫道:快來快來,是個通道。 宋慈急步上前,果然,沿著石階上行,一條隱隱的通道往上盤旋,末了,一個小平臺,似乎再也無法前行。宋慈用手往上觸了觸,竟然是一石板,宋慈喚聲來人。三位強壯的兵士上前,一齊用力上頂,豁然,就透出了亮光來。宋慈上前,將頭往上一探,竟就是萬氏宅堂的廂房。 宋慈又沿石階下來,一邊往洞口走,一邊對蘇修說:耆老所說,萬氏宅堂的孔竅、黿潭潭水的冰冷,是有人蓄意制造出來的玄疑故事啊! 蘇修應(yīng)了一聲:嗯。又說:那到底是何人所為? 宋慈說:謎底離我們不遠(yuǎn)了。 從黿潭返回的路上,葉平帶著兵士從后面趕了上來。 宋慈問:可有王元吉的消息? 葉平說:王元吉已上陳家山。 葉平說:前些天,我便服查訪時,就聽說陳家山有些罷吏(罷免的吏人)、配軍(充軍的罪犯),山上有屋宇數(shù)間,半山雙石對峙如門,鄉(xiāng)民稱鐵門。陳家山曾是嘯聚之地,適合聚眾。王元吉家的干人王洛也曾多次帶人上山。 宋慈說:那只有,圍攻陳家山了! 趙必揆已經(jīng)圍住鐵門,隔絕了交通,鐵門為上山下山的惟一通道。 那些南安、長汀、邵武的歲月涌上心頭。望著山上立著欲倒未倒的旗戟,宋慈對趙必揆說:圍而不攻即可。 趙必揆問:還需圍幾天。 宋慈說:三天。 趙必揆問:為何是三天? 宋慈說:他們倉促上山,糧草不足,鐵門是上山惟一通道也是下山惟一通道,就算我們不攻,他們也下不來;況且,他們也只是躲躲鬧鬧,從來以為官府只會安撫,而不會帶兵圍山,真的見到我們旗幟林立隊伍精干的兵團(tuán),人心也就散了。 說完,宋慈又轉(zhuǎn)身吩咐葉平、蘇修、夏蘇:捉一兩個探子,再讓他們帶招撫榜文上山。 很快捉來兩個探頭探腦的探子,說陳子高、王元吉、王洛都在山上。 葉平見探子已捉,便問宋慈招撫榜文如何擬定。 宋慈說:罷吏、配軍等三日之內(nèi)降者罪減一等,士卒三日內(nèi)降赦無罪…… 想了一想,又說:近來,行保伍之法,百姓擔(dān)心連坐,反而更頑抗到底,加一條,“鄉(xiāng)民上山的,不連坐”。 蘇修將寫好的招撫榜文交給探子,說:要將這些榜文廣為散發(fā)給山上的弟兄,否則,罪加一等。 探子們唯唯而退。 宋慈對趙必揆說:私鑄沙毛錢已流入湖南,如果依律,不知得流配多少人,私鑄一事,只能禁止,對于金銀鋪戶不宜趕盡殺絕。 趙必揆說:宋大人所言極是,法不責(zé)眾,以禁為主了。 宋慈轉(zhuǎn)身對葉平說:你且將調(diào)查沙毛錢期間所訪的金銀鋪戶、鑄工再訪一遍,對于私鑄沙毛錢所知甚多的帶幾位到衙門待問。 葉平領(lǐng)命下山。 第三日,在圍山兵士的搖旗吶喊聲中,楊子高、王元吉投降。 公堂之上,宋慈問:楊子高,多年前,藍(lán)田鎮(zhèn)有陳姓一族你可記得? 狡黠兇悍的楊子高沒想到突然會提到多年前的舊案,心下不由一咯噔。 宋慈見他眼神一楞,又追問到,你吞并了人家財谷,害了人家性命,居然又揩洗涂改制書,冒領(lǐng)王舉官資,僅制書冒官一項,依大宋律令…… 宋慈故意頓了頓,問葉平:葉檢法,依律何罪? 葉平答道:“諸詐偽制書及增減者絞”。 宋慈道:依律,即可明正典刑,其罪當(dāng)絞。其中因緣事由,速速招來,尚有寬宥余地,否則三尺之法在上,只恐你罪不容誅。 楊子高說:小人并未涂改制書,只是利欲熏心,以收取不法商販的保護(hù)費為由,得了些沙毛錢而已,等到事發(fā),害怕大人追查,故而躲避上山,也并非要造反的。 宋慈想:還真會避重就輕。 宋慈大聲道:傳東城少宗伯坊的曾大任。 書鋪茶食人曾大任呈上王舉錄白的副本。楊子高見書鋪的茶食人上堂了,知是抵賴不過,遂低頭不語。 宋慈轉(zhuǎn)向王元吉,問:王元吉,王舉可是你哥哥? 王元吉說:是。 宋慈說:三年前,王舉納粟得官,而后突然暴斃,可有此事? 王元吉說:是。 宋慈說:楊子高是如何涂改制書,假托南城縣尉的? 王元吉說:家兄納粟之后,得縣尉一職,卻突然暴斃。想到納粟三千六百石卻打了水漂,正自認(rèn)晦氣的時候,楊子高找上門來。愿以粟一千八百石換王舉的告身。 宋慈說:楊子高,你涂改制書,以王舉之告身假托縣尉之職已是不假,更何況你還強令金銀鋪戶,剪取官錢,私鑄沙毛錢,簡直死有余辜。 楊子高說:大人,冤枉啊,大人所說小人陷害陳姓一族,是一時貪念作祟,然而,等小人得了縣尉之職后,卻想除暴安民,求得一方百姓平安。 宋慈說:你的一千八百石該是陳姓一族的財產(chǎn)吧? 楊子高低頭不語。 宋慈指了指葉平說:葉檢法便服查訪之時,見你頻頻出入金銀鋪戶,并非為了查訪捉拿。 楊子高說:是。但是,自小人冒領(lǐng)官資,假托縣尉后,一直受到王元吉要挾。 王元吉一邊大聲爭辯道:一派胡言,信口雌黃。 宋慈說:王元吉,公堂之上,豈容咆哮?楊子高,你且往下說。 楊子高說:王元吉的兄長王舉,多年前趕走黿潭邊上居住的萬氏一家,制造黿穴、溺尸的謠言,實在是要利用萬氏宅堂下的一個大洞穴來造沙毛錢,選一些金銀鋪戶的鑄工剪錢為銅摻沙重鑄,等到累積了許多不義之財,就納粟買官,以便做大,只是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等到告身下達(dá),王舉卻暴病而亡,王元吉心有不甘,也曾握有小人誣陷陳氏一族的一些把柄,故而讓小人買下告身,交易既然可以雙贏,小人便沒有拒絕。 王元吉又要張口,被宋慈瞥一眼,便沒有聲音。 宋慈對楊子高說:而后,你就助紂為虐,戕害百姓,為害官府? 楊子高說:小人實出無奈。 宋慈說:那黿潭三具沉尸三條人命,我問你,金銀鋪戶為何自殺?誰又要追殺舟子王三十。 王元吉搶先道:楊子高惡人先告狀,他將鑄工引入黿潭石穴,從萬氏宅堂進(jìn)入洞穴,事情做畢則從石穴釣下,從舟中回去。近來,由于所得官錢甚多,又多叫了金銀鋪戶來加工。如果鑄工課程緩慢,則加以鞭笞。不聽使喚的,回頭便投入禁獄,甚至掠拷至死。投水而死的兩位金銀鋪戶,乃是因為近來湖南所需沙毛錢數(shù)量極多,楊子高催促金銀鋪戶加工,兩位鋪戶做工緩慢。楊子高威脅要尋一個借口將他們一家老小投入獄中。兩位鋪戶到得舟上,身心疲憊,看看身上舊傷,想,不如投水,一來免去入獄被笞,二來楊子高也沒必要再去害他們家中老小了。所以,他們在舟上便直直往下跳。 葉平帶來了幾位金銀鋪戶,有兩位也曾在黿潭石穴中剪銅鑄沙毛錢,宋慈問道:王元吉所講可是真話? 金銀鋪戶道:那日,錢十二和錢二十身體不適,誤了些工,楊子高揚言要捉了他們家老小,封了他們金銀鋪,他們想不開,就跳了潭,一了百了。 宋慈又問王元吉:那么,王三十又是如何死的? 楊子高心下惱火,他想,如果不是王三十尸首被發(fā)現(xiàn),自然不會發(fā)現(xiàn)兩位金銀鋪戶的尸首,自然不干他的事。于是,楊子高搶話答道:王三十是王元吉逼死的。 王元吉說:是王洛生氣不小心打了王三十,他失足落水的。 楊子高說:我看不是吧!陳家山那天,有位舟子對我說,舟子勞累致鹽船漂泊,你就指使王洛趕打王三十赴水。 宋慈說:本官正要問最后一個問題,王元吉,你還販私鹽。 王元吉說:不曾販私鹽的。 宋慈說:帶王洛上堂。 王洛上堂,宋慈問:王洛,你趕打王三十,致其落水而亡,你可知罪? 王洛道:小人知罪。 宋慈說:那日你趕打王三十,岸邊林中已有人親眼所見,念你不是故意殺人,只要你將販鹽之事從實招來,可減免你罪狀。 王洛低了頭,嚅囁了一會,終于開口道:最早,王舉以販魚為名,用黃魚籠挾私鹽販賣,王舉讀過書,知道律令的規(guī)定“販黃魚籠挾鹽不及二十斤,徒不及五人,不以甲兵自隨者,止輸算,勿捕”。以黃魚籠挾私鹽販賣不會丟了性命,又能獲得高利,王舉由此發(fā)了家,納了粟,買了官,只是突然暴病而亡。楊子高以假告身擔(dān)任了縣尉后,王元吉有了倚仗,就做大了,領(lǐng)鹽子往來潮、惠、循、梅,運到南城,讓楊子高強行敷配,過多的食鹽,有時也藏在黿潭邊的洞穴里。 宋慈說:事情已明了,楊子高并人財產(chǎn)害人性命起家,王元吉之兄王舉以販私鹽起家,后以財?shù)霉賲s又暴斃,楊子高便涂改王舉告身當(dāng)起了縣尉,與王元吉狼狽為奸,權(quán)錢勾結(jié),一面販私鹽強行攤派,一面剪官錢摻沙私鑄,為害官府,殘害百姓,虐殺工匠,天理難容。 宋慈轉(zhuǎn)過身,道:檢法官。 葉平說:屬下在。 宋慈說:檢法楊子高、王元吉所為,該當(dāng)何罪? 葉平說:“諸詐偽制書及增減者絞”;“諸詐假官(假與人官及受假者)流二千里”;“以恐懼逼迫人致死者,以故斗殺論”; “剪鑿錢取銅,及賣買興販之者,十斤配五百里”…… 宋慈沉吟片刻道:楊子高,且決脊杖二十,刺配英德府(廣東英德市)牢城;至于王元吉,罪足以當(dāng)絞,且將王元吉決脊杖二十,配廣南遠(yuǎn)惡州軍。王洛決脊杖二十,刺配海外州軍。 大案告破,南城轟動!宋慈又將其余積案逐一審理畢,便要啟程了。 南城衙門,趙必揆為宋慈斟好麻姑酒,宋慈一聞,說:好香! 又問:可就是取麻姑山神功泉釀造的? 趙必揆說:正是,麻姑酒的曲孽是草烏等藥呢! 宋慈說:噢? 而后又說:草烏有毒,卻可祛風(fēng)散寒,也許此地濕氣寒氣頗重,故以草烏釀酒吧? 趙必揆說:草烏確實有祛風(fēng)散寒的功效,百姓也知道其味甜而毒重,易醉而難醒,不宜喝得過多的。 三杯下肚,宋慈說:麻姑山為三十六洞天之二十八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第十福地,兼有洞天福地之名,而顏魯公“天下第一楷書”《麻姑山仙壇記》撰于此,只可惜沒有時間去登登山看看云品品字了。 趙必揆說:請大人留兩日,屬下與大人一同游游麻姑山。 宋慈又飲一口麻姑酒,道:謝謝趙大人了,飲了麻姑酒就好! 等回到贛州,錄事參軍錢宏遞來兩份文告,宋慈打開一看,一份是說宋慈在江南西路行保伍之法防鹽子成盜民,今年果然不見鹽子成盜的情況,現(xiàn)將宋慈所行的保伍法推廣至漸西路。 另一份是私信,信中說,江西有人非議宋慈的保伍,說盱江楊子高在陳家山成了盜民,就是因為保伍法的弊端,因為,保伍后,百姓得了訓(xùn)練,教之戰(zhàn)陣,很容易用武;而且,萬一遇上災(zāi)害、保伍之人極其容易聯(lián)絡(luò),便于蜂起響應(yīng),簡直就是大患。 宋慈想起當(dāng)時行保伍之法時錄事參軍錢宏說的——不當(dāng)行。 信的末尾,對方又寫道,江西提刑的錄事參軍對此事也有非議。 對方還說,此事,他已通過經(jīng)筵講習(xí),與君王交流,并已辨明了此事了,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吧! 宋慈很是感動,就在此時,一直代理贛州事宜的魯大發(fā)來了。魯大發(fā)說府外發(fā)現(xiàn)一尸,大人要否過去看看。宋慈叫上錢宏,匆匆趕往,只見村民七八位圍守一尸,見官府來人,都說:是人自縊于此室,他們是里正和鄰保,擔(dān)心尸體被蟲鼠所壞,所以守著尸首等官府到來。 宋慈看了看錢宏說:保伍法,也并非不盡合理,如果未行此法,此尸首恐怕又要引起些麻煩的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