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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子高冷眼覷了一眼宋慈,看他如何說話。趙必揆也道:宋大人請講。 宋慈轉身對蘇修說:你先喚里正找一位耆老來,我先問問報案人。 蘇修一邊去找里正了。 報案的漁人聽到傳喚,慌忙上前答話。 漁人說:小人一早起床打魚,沿盱江行舟而下。行到黿潭的淺灘,看見一具尸體,衣物浮出水面,小人慌忙掉轉小舟報官。才將舟子打橫,又看見深水區也有兩具尸首…… 宋慈問:淺水區的尸首是哪具? 漁人又往尸首看了看,道:中間一具。 從何見得? 此人所著衣服不同。 淺水區尸首頭朝何方? 頭朝淺水處,靠岸,腳朝深水處。 正說著,來了一位耆老,宋慈問:黿潭水深如何,可常有人落水? 耆老說:黿潭是南城有名的深潭,他們說以前有大黿浮出水面,潭水非常深,就算盛夏酷熱,也冷得像冰一樣,經常有人溺死。黿潭一面靠著石壁,石壁中有石穴,很少有人敢近前。石壁不遠,原來住著萬氏人家,前些年萬氏宅堂甓裂了一竅,非常深。萬家便將鐵器、稿秸、泥土填充筑平,但后來萬氏搬走了,如今,廢宅上,腳踩孔竅的填平處,仍有“隆隆”的聲音,他們以為下面是黿穴。一些不想活的人,就在那石壁上,直直往下跳。 宋慈疑惑的“噢”了一聲,問道:有人親眼所見? 耆老說:倒是沒有。 宋慈又詢問了三位認領尸首的,一位是尸主錢十二之妻,一位錢二十之妻,一位王三十之弟王洛。兩位女子似悲戚欲言。 王洛兄長的尸首就是中間淺水區撈起的那位。 趙必揆問宋慈道:宋大人,莫不,背后另有蹊蹺? 宋慈看了看眾人,轉過身對趙必揆說:趙知縣,三人都是溺斃,倒也沒錯,但是,他們是自已投水而死還是被追趕落水而死卻有疑問。 宋慈又掃視眾人一眼,走向尸身,繼續說:投水而亡的有二人,這二具尸體兩手拳握,雙眼閉合,腹內急脹;另有一人是被趕打落水而亡,死者兩手未緊握而略松開,眼睛也微開,肚皮微脹,而且,更重要的是,背部有一棍棒傷,有淤痕,頸脖也有一傷,皆系生前被擊打所致…… 又問王洛道:家兄確實沒有仇家? 王洛道:沒有。 宋慈又問錢十二和錢二十之妻:兩位的丈夫是否與人結過怨? 兩人都說沒有。 宋慈說:那是否受過笞刑? 兩人也說沒有。 宋慈怒道:那兩人身上為何有舊鞭傷。 兩人戰戰兢兢道:他們常年在外干活,我等不知。 宋慈又對仵作說:兩具尸首右手繭厚,一具尸首雙手繭厚! 說完,又重新蹲下再驗看一遍,一邊囑仵作一一記下,而后再讓楊子高處理。 轉身離開的時候,宋慈見到淺灘有挖沙的痕跡,又說:奇怪,附近鄉民,怎會舍近求遠,到此挖沙? 回衙署的路上,宋慈心思重重。蘇修遞了張折好的信紙過來,宋慈展開一看,是葉平寫的,他的眉頭鎖了鎖。 蘇修正要退下,宋慈對他小聲吩咐了幾句,蘇修退下。 趙必揆問宋慈:宋大人,三具尸體,死因不一,令人費解。 宋慈說:趙知縣,楊子高此人,真在追查沙毛錢? 趙必揆說:半個月前,我得知沙毛錢一事,便授意他追查,一直沒結果。想不到,如今直接把人給逼死了。 宋慈問:楊子高此人如何? 趙必揆說:我來之前,就任縣尉,兩年多了。 宋慈說:倒想看看他的告身。 告身是階官的任命狀。 第二日,在縣衙,宋慈拿著主簿夏蘇取來的告身認真的看了看,而后,遞給趙必揆。 趙必揆一看,不由眉頭一皺。 楊子高的告身是副本,叫“錄白”,由書鋪謄錄的,錄白上要鈐有官府發放的書鋪印章,以防假冒,錄白一旦有假,書鋪戶要承擔連帶責任。 楊子高錄白上鈐的書鋪印是:東城少宗伯坊曾大任官押 趙必揆說:傳東城少宗伯坊的曾大任。 不多時,曾大任傳到,楊子高的錄白遞到了曾大任手中。曾大任看了一會,說:沒錯,印章確實是我書鋪所鈐,但是,一目了然的是,人名經過揩洗書填。 宋慈問道:書鋪可還有錄白副本? 曾大任說:有。 趙必揆讓兩役吏隨曾大任前往少宗伯坊領回楊子高的錄白副本。 隨著紙卷打開,宋慈與趙必揆同時看到了一個人名:王舉。 兩人不由一對視,顯然,楊子高將王舉的告身揩洗涂抹后,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冒了王舉之名謀得縣尉一職。 宋慈說:楊子高僅此一項,就足以致罪。 趙必揆說:事出蹊蹺啊? 宋慈叫道:蘇修! 蘇修說:小人在。 宋慈說:速帶弓手前去追查黿潭溺亡案并注意楊子高動向。 蘇修領命而去,宋慈又喚夏蘇帶弓手去追查楊子高頂冒王舉官資的真相。 眾人走后,趙必揆對宋慈說:宋大人,昨日河邊,你對尸首的認定推斷讓人心服,但你是如何推斷楊子高的告身是假的呢? 宋慈說:其一,楊子高貌似干練,在黿潭邊卻極想匆忙結案,仵作檢驗尸首時,似乎就預設了三個死者生前投河自盡的事實,檢驗之后,楊子高又匆忙讓人認領尸首,讓人感覺事有蹊蹺。其二,尸主王洛毫無喪親之痛,目光躲閃,也讓人生疑。其三,從衣著判斷,你也知道,士農工商,各有服色頭巾,香鋪人頂帽披背子,質庫掌事則著皂衫角帶,王洛兄長王三十尸首雖然外衣殘破,但顯然與兩位金銀鋪戶不同,而且兩只手的虎口繭厚。其四…… 說到這里,著便服的檢法官葉平大踏步進來。 宋慈說:葉平,你回來了? 葉平接過宋慈的話頭道:其四,楊子高近日并不是去查金銀鋪戶私鑄沙毛錢之事,而更像是與金銀鋪戶編排任務,且據我查訪,與楊子高往來之人,多是江湖中人。我與金銀鋪戶私聊,坊間有人說楊子高是頂冒官職,名為縣尉,實乃虎狼。 宋慈對趙必揆說:葉平著便服查訪沙毛錢時,聞知黿潭溺斃案事發,也趕往現場,葉平查訪金銀鋪戶時曾見楊子高便服進入各金銀鋪,私下與鋪戶不知說些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不是去追查私鑄沙毛錢之事。葉平聞說楊子高頂冒縣尉之事后,便寫了小信札告知我。我也覺得此人有來路不明的嫌疑,想到近年,贛州一帶冒領官資的頗多,且多是受招安的匪寇,又往往擔任縣尉一職,不由想查清楊子高身份…… 葉平說:昨日,宋大人又讓蘇修轉告,讓我再私下了解了解王洛。 宋慈說:有結果否? 葉平說:黿潭溺斃的三具尸首確實有兩具是金銀鋪戶,故而單手繭厚,但另一具尸首王三十實是一個往來運送貨物的舟子,因而兩手繭厚,是常年撐篙劃槳所致,目前只知,王三十沒有一位叫王洛的弟弟,王洛肯定不是尸主,不知何故冒領王三十尸首。 葉平繼續說:大人,這兩日聽到楊子高之名,我倒隱約想起多年前提刑司的一宗舊案。 宋慈一楞,道:請講。 葉平說:當時藍田鎮有陳姓一族,是楊子高的至親,可后來不知何因起了財谷之爭,于是,楊子高惡人先告狀,到當時的孟馬帥前讒言離間,孟馬帥未追查清楚事由,就斬了陳姓人家父親的首級,將陳姓財物一并轉給楊子高。陳氏就遞狀到提刑司,提刑司一直沒有追查…… 葉平說到這停了停,趙必揆說:但說無妨,不必有所顧慮。 宋慈也道:照直說,此案遷延太久,我竟未見到案宗。 葉平說:案宗已毀,也不知是何原因,當時的提刑司也許怕追查到孟馬帥不好收場,所以,此案一直擱著,于是陳氏大量印發怨歌,四路散貼,后來,提刑司收繳了各處怨歌,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趙必揆說:難道此楊子高就是彼楊子高? 宋慈來回踱了幾步對葉平說讓他繼續到民間暗訪。 然后,依然踱著步子道:此楊子高也許就是彼楊子高。說完,便看著趙必揆說:趙知縣,不管事情如何,此時,該喚楊子高回衙了! 趙必揆發話:傳話縣尉楊子高回衙! 陽光西斜,依然沒有楊子高的消息;繁星滿天,楊子高和十位弓手還沒有回來。 第二日,干辦官蘇修傳來消息,黿潭石壁中的石穴和萬氏居處非常可疑,附近有人常見到可疑船只往來;還有,楊子高不知去向。 宋慈半天沉默不語。 此時,兵士傳來消息,說昨夜陳家山有小股盜賊活動,跑到山下說是偷,實為明搶。 宋慈問前來報告消息的兵士:陳家山的盜賊有多少人? 兵士回答:約五十人。 第二日,主簿夏蘇傳來消息,他說,死者王三十不是王洛的哥哥。王洛的真實身份是王元吉家的一個干人。王元吉是土城鎮的一個富戶,他的哥哥王舉前些年納粟買官成為進納官,并授予南城縣尉之職,可是卻突然暴病而亡。 宋慈看了看趙必揆,證據鏈條已成形:楊子高謀了陳姓人家財物,決非一個善類,后恰有進納官王舉暴斃,楊子高涂揩了王舉的錄白,搖身一變,當上了南城縣尉! 葉平也回來了,他對宋慈說了一個細節:那日,舟子王三十尸首發現的前一日黃昏,天色微茫,黿潭岸邊樹叢有人看見兩船并行,溯流而上,突然一船緩緩欲泊,當船頭正要對著淺灘時,中有一人突然跑向船頭,后面一人,持棒追上,連擊兩棒,前面那人跳下河,沒多遠就仆下了。 宋慈說:很顯然,體力不支,他不能跑完到岸上的那一小段路程。 宋慈又問:還有其它細節否? 葉平說:因為是黃昏,映著淡淡的天光與水光,只看到剪影一樣的過程,人物面目與具體情況并不太清楚。 趙必揆說:王三十之死與兩個金銀鋪戶之死明確是兩個案件了。 宋慈問趙必揆:楊子高不知所終,是否會以剿賊之名上山嘯聚? 前來報告消息的一位兵士似乎恍然想道什么,他說:楊縣尉曾說過當官不如做強盜。 宋慈說:你可不得胡言。 兵士說:在下不敢,楊縣尉手下一弓手是我兄弟。 另一兵士插話說:確實像是楊縣尉往陳家山方向行去。 宋慈心下一楞。 趙必揆知道事情出乎意料,平盜與破案將同步了。 趙必揆讓主簿夏蘇拿出南城圖。南城南有黃家山。繼而與西南相連郭家、陳家二山。此二山高聳,登其巔,可俯臨雉堞,遠眺山城的勝景,也正如此,會被選擇為小規模的嘯聚之地。 山地作戰,宋慈不怕,宋慈振了振精神,知道此次他將挺起胸膛,應對一個江湖。 他問趙必揆:附近兵防戰斗力強的兵寨有哪些? 趙必揆說:據我所知,城北二里鳳凰山麓的鳳山寨,城西北七十里長興隘的安坡寨,此二寨兵力最強,但我無權調動布防,只有宋大人出面了。 宋慈以提點刑獄公事之名立刻移書建昌知軍,將鳳山寨、安坡寨兩寨兵力交由他節制。 建昌軍軍治就在南城,知軍幾乎立刻就將二寨兵力移給宋慈。 現在,宋慈開始籌劃。 葉平脫下便服,換上官服,繼續追查黿潭沉尸案,前往緝拿王元吉; 趙必揆與夏蘇領鳳山寨一百五十兵士先圍陳家山,圍而不攻; 宋慈與蘇修率安坡寨的弓兵去黿潭,探探那個石壁中的石穴和萬氏宅堂。 宋慈領兵到了萬氏宅堂,見到廂房地面有一塊不規則的顏色,以腳踩手扣,果然“轟轟”有聲,再看宅堂各廳堂,卻更像是不久前有人居住過。而后,宋慈與兵士以繩索懸吊到石穴洞口進入洞穴,再用松明照亮,眾人不由大驚,洞穴極大,生活器具零亂擺放,有幾塊碗都裝著飯。宋慈捏了捏飯粒,蘇修也蹲下來,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宋慈說:也就兩三天。 地上散落著碎銅,銅錢被人有意鉸碎。蘇修尋到一塊較大的碎銅,遞給宋慈,宋慈看了看蘇修,問:認得出? 蘇修說:淳祐元寶的碎片。 再往前走幾步,石壁側,散亂地堆了幾堆沙堆。 宋慈說:沙毛錢的事似乎已有眉目。 蘇修說: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慈說:記得黿潭發現沉尸的那天,我一直疑惑,為何潭另一側的淺灘沙土有被搬運的痕跡,而附近又寡有居民,再看石壁側的沙粒,可以推斷是從淺灘處運過來的。此地沙粒細小而偏黑,與他處略有不同。 蘇修說:那我也明白了。 宋慈說:說說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