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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熙四年(1240年),金國亡國六年了。這年四月,蒙古派使者王楫來議和,王楫的身影已是第五次出現在宋王朝。王楫本是金國人,他帶領金兵與蒙古軍血戰三日后被俘,成吉思汗愛其才而不殺,讓他變成一只往來南北的鴿子,充當“和平使者”。宋王朝抗戰情緒高漲,王楫的第五次和議依然沒有結果,他郁郁成疾,客死南方,宋王朝倒是厚贈喪葬物品,并派遣使者護送王楫的靈柩北返。 這一年,第一期的宋蒙戰爭已接近尾聲,一年后,因窩闊臺酗酒暴斃而出現了一段短暫的和平時期。也在這一年,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為了抗擊蒙古軍,派甘閏到合州(四川合川)東十里的釣魚山筑寨,釣魚山的防御工事將終結第二期的宋蒙戰爭——宋朝與蒙古戰爭的蒙哥時代。 這一年,宋慈的好友劉克莊任廣東提刑,他們相隔越發的遙遠了。廣東的劉克莊到惠州巡按,特意去拜謁一個女人——朝云——那位12歲就陪在蘇東坡身邊的丫頭。劉克莊看到朝云墓地和六如亭荒草萋萋,心里猛然驚起的是建陽歲月,他想起在建陽溘然長逝的妻子林節。劉克莊不忍心朝云的荒涼,整理墓地并寫了首詩: 吳兒解記真娘墓,杭俗猶憐蘇小墳。 誰與惠州耆舊說,可無抔土覆朝云? 吳中人沒忘真娘墓,杭州人沒忘蘇小小墓,可惠州人為何遺棄了朝云?惠州郡守見了此詩后立即將朝云墓、六如亭修整一新。 這次,宋慈去的常州比不上彌漫著東坡詩意和朝云溫柔的惠州,常州形勢的惡劣,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常州不是戰場,卻是重災區,宋慈上任時,紹興府薦饑,臨安府大饑。 薦饑,是連年災荒;大饑,是嚴重的災荒。 整個浙西,一片大旱,又飛蝗來襲。 米價像山洪爆發。起初三十六貫一石,上漲,一百貫,再漲,斗粟一千,漲價的勢頭洶涌澎湃無法控制,饑民有的全家餓死,有的一起投江,浙西滿路都灑著殍死者,充斥著流民。 六月,皇上讓近臣向天地、宗廟、社稷、宮觀禱雨,并頒下詔書: 亢陽為害,日事禱祈,邈無報應。且聞飛蝗為孽,朕心惕然。自七月一日,避正殿,減常膳,應中外臣僚,并許直言朝廷闕失。 知寧國府的杜范被召還都。杜范一進京就直言說:方今的天下,人民沒有一粒糧食,物價騰踴飛漲,臨安城中,氣象蕭條,路上饑民餓死,街上流民充斥,剽掠搶盜成風——這是內憂;新興的北兵乘勝善斗,中原的群盜假借各種名義崛起,入侵的元軍已攻毀巴蜀占據荊襄——這是外患;天象異常,彗星吐芒,冬響雷,春下雪,海潮涌進都城,京城周邊全是赤地——這是天怒;百姓死于戰爭和饑饉,父子互相拋棄,夫婦不能相保,各種謗言載道——這是人怨…… 然后,杜范將話鋒直指之前的權臣韓侂胄、史彌遠,杜范說,他們分別掌軍政大權十三年和十七年,三十年的醞釀,才有此內憂外患天怒人怨。 必須亡羊補牢,一批梗直清醒的大臣開始為大宋補牢。當時朝堂中的“公清之相”是:李宗勉。 因為李宗勉,宋慈走進了常州。 嘉熙三年(1239年)春正月,李宗勉擔任左丞相兼樞密使。 左丞相的職務是“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管理政務,中書門下省也稱“東府”;樞密使管理的是軍務,樞密院也稱“西府”:東府、西府合稱“貳府”。貳府共同行使行政領導和軍事領導權,李宗勉集軍務、政務于一身,同時掌管文武大權。 李宗勉還管理“總后勤部”——諸軍料院。南宋倉庫錢糧的出納專由糧料院主管;官吏軍兵的月給也由糧料院出文據到倉庫請領。 肩擔重任的李宗勉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急需一些老成持重的人幫他渡過浙西災荒的難關,當常州需要一位知州的人選時,他想到了宋慈。 宋慈受命于危難之間。 因是賑災,家人都送回建陽,只帶了劉達,策馬驛道直奔常州赴任。 一日黃昏,停馬“荻鋪”。 荻鋪也稱遞鋪,站在遞鋪北望,有臨安屏障的“獨松關”,關的兩側又雄距著“百丈關”和“幽嶺關”,此地注定兵家必爭。宋慈轉過身,看遞鋪不遠的村落,轉身問劉達,你看到幾家炊煙。劉達說五家。接著又說,這是大哥第五次數炊煙了。宋慈又問,村中幾戶人家?劉達說約三十戶吧。宋慈到了驛鋪樓上,又遠望了好一會,回過頭對劉達說:離我們最近的那人家其實不是人家!劉達疑惑的重復了一句:那人家不是人家? 約三十戶的村子,只有五戶人家有炊煙,還有一戶存疑,這是如何的慘狀,月色穿過戶牗,宋慈久不能寐,滿腦子旱災、蝗災、救災。 想起當年吳和中先生教讀《詩經》, “去其螟螣(螣即蝗蟲),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和中先生引用朱老夫子的話說:詩中寫的是古人晚間點火誘捕蝗蟲的事,蝗蟲喜好溫暖干燥,久旱則必蝗。 蝗災是繼之以旱災的二次打擊。 災荒嚴重時,如何抗災? 記得朱老夫子在崇安遭遇嚴重水災時,夫子與崇安知縣諸葛廷瑞救災賑糶,極力勸導富豪發放家中存粟以平價賑濟災民;后又上書官府,請求在五夫建倉,以備不時之需。 還有,辛稼軒任江西安撫使時的救災,當時,稼軒從湖南來到江西,面對嚴重的饑荒和糧價的飛漲,他叫人在通衢大道上張帖榜文,只八個字:“閉糶者配,強糴者斬”,便安穩渡過危機。 朱老夫子循循開導,辛稼軒雷厲風行,夫子的方法起效慢,而稼軒的方法又“殺氣太重”,夫子曾說“(稼軒)此八字若做兩榜,便亂道。”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宋慈在夢的囈語中突然醒來,一邊,劉達正說:宋哥醒了?還說夢話了!對了,宋哥,那戶炊煙,真不是炊煙,是香火。宋慈說:噢?劉達說,見宋哥還在睡,我便跑去看看,是座廟,嵌著一聯,“臥虎保巖疆,狂寇不教匹馬返;驅蝗成穩歲,將軍合號百蟲來”。 宋慈說:噢,那是劉猛將軍廟。 劉達說:是。 宋慈說:他現在是驅蝗的神仙了。 原來,劉猛就是抗金名將劉锜(1098-1162年),曾于宋高宗間轉戰于鎮江、揚州、金陵一帶,戰功顯赫,深得民心,百姓立祠紀念。后來,太湖一帶蝗災頻發,劉猛將軍的職能轉換,由戰場殺敵轉為田野滅蝗。再后來,劉猛還被封為揚威侯天曹猛將,專職滅殺蝗蟲,有敕書云:“飛蝗入境,漸食嘉禾,賴爾神靈,剪滅無余。” 宋慈問:村中百姓如何?劉達說:太慘了,小孩待哺,老人待斃。宋慈洗臉的手停了一會,迅速擦了一把,道:備馬。 不日,午時,劉達和宋慈到了一處“荊溪館”的驛站,宋慈邊下馬邊對劉達說:到常州了。跨進驛館,迎面的壁上題著首詩: 曾持使節駐毗陵,長與州人有舊情。 為報驛橋風月道,舍人須鬢白千莖。 飯畢,二人直趨常州。進得城來,再不多時,便到了子城,譙樓挺立,西邊手詔亭,東面班春亭。譙樓門楣上書“常州”二大字。 宋慈佇步略停,看了看二字。然后入儀門,甬道上迎面一位官員,后面隨著幾個吏員,為首的匆匆行禮,道:通判楊白見過宋大人。宋慈忙回禮道:可是淳則兄。對方答:正是。邊說,邊走進州府正廳。 劉達已將隨身物什搬入后堂。宋慈留在正廳,對楊白說:楊通判,災情刻不容緩,各縣官員我尚不熟識,能否通知司法、司戶,還有各位知縣、主簿、縣尉來簽廳一議?楊白問:什么時候。宋慈說:越快越好。 入夜,最遠的宜興知縣帶著主簿、縣尉也到了,眾人坐定。 通判楊白、司戶錢鏜、司法姚璪、晉陵知縣李仁衛、武進知縣葉酉發、無錫知縣趙絒夫、宜興知縣王镕,加上各縣主簿、縣尉,十多人在燈光之下默然無聲。 宋慈說:諸位,仲冬夜寒,卻要各位秉燭議事,宋某甚是不安。宋某奉朝廷之命出知常州,朝廷有令,以賑災為第一要務。如今民有倒懸之苦,宋某如芒剌在背,睡不安穩啊! 眾人繼續聽宋慈說:荊溪驛館墻壁上,有首詩,是徐鉉的;譙樓門楣上勒的篆字“常州”,也是徐鉉的:詩、書、文俱佳的徐鉉為常州留下了濃重的文氣!對了,早時,有占相者曾說篆字“常州”的筆勢雄偉,“常”字輪廓像金鐘,“州”字字形像六條龍,二字相疊如金鐘覆群龍,是狀元接踵而出的吉兆。后來,熙寧、崇寧、嘉定間真的應驗了三次。 宋慈又道:南渡前,楊龜山講道城東書堂,理學之傳興盛,更是士人輩出,人文薈萃。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宋慈為何扯起文化這面大旗! 宋慈并沒停,繼續說:“士人,知禮義廉恥,百姓呢?他們或陶或冶,安居樂業,靠近江湖的百姓多以捕魚為業,靠近山地的百姓多以茶薪炭石竹木花果為業,各邑并無游民刁民。富戶有仁義,貧者非刁民,實在是我等為官之人的幸事。 “俗語云‘蘇常熟,天下足’,但是,常州的田地與浙西他處比,高下不等,只有每年收成好了,人民才可足食,荒年則食不足矣,況且連年旱蝗相繼!如今,常州城內外,雖然沒有強糴的災民,但米糧關乎性命,許多富戶已經閉祟等待米價上漲,更有甚者,有些富戶擅改戶籍以避賦稅。 說完,宋慈看了看司戶,司戶錢鏜低下頭來不敢發語。 宋慈說:如今,一斗米的價格已漲過千錢,難保往后不出騷亂。 宋慈講到此處,在座的各位心下隱約有了不關心民瘼不緊急賑災的不安。 宋慈說:“建炎以來,常州多異兆,多災害。記得建炎年間,郡守莫伯康宅中的梅樹忽然生出紫心碧暈的奇花,不久,浙西遇大風水災,常州特別厲害;紹興元年,枯桔生穗,當時的劉光世還以祥瑞上奏,結果,當年大疫;而后,乾通元年,大水;淳熙二年,大水;淳熙三年,大水;紹興五年,大旱;嘉泰二年,大蝗;嘉定七年,大蝗……更有甚者,熙寧八年,太湖干涸無水,湖中丘墓街市隱約顯現。 “我輩所遇天災,甚至比以前酷烈,既已有天災,便不可再有人禍。我一路走來,所過之村,必會點一點有幾家升火的炊煙,此次浙西災荒,十室約有八室已無米為繼。” 宋慈轉過頭,問司戶:錢大人,常州多少人戶? 錢鏜答道:熙寧間曾統計過戶數,之后,便沒再統計,當時主戶九萬八千五十三,客戶四萬五千五百。 宋慈說:一戶以五到六人計,常州約七十萬到九十萬人口,許多正在嗷嗷待哺啊! 而后,宋慈突然大聲道:“諸位聽明白了,本次賑災,擬行濟糶之法。 “各知縣回去,與主簿再核戶籍,根據田產貧富,將百姓分為五等,最富有者拿出存糧一半用于助濟百姓一半用于出售;較富有者拿出存糧出售而不向百姓提供無償濟助;中等的既不賣糧也不接受救助;次貧者半救助;赤貧者完全救助。只怕富戶不愿劃入上等,貧戶等不及救助,務請各位禮致富戶,勸勉貧戶。縣尉加強巡檢,確保百姓穩定。” 宋慈話鋒再轉:朝廷已無米可出,全靠我等自救。司戶定出米價,府庫的櫧幣悉數放出,貸給市民,不計息錢,鼓勵商戶往荊湖路販米來祟。各縣富戶的米糧入各縣社倉,州府的米糧入糴納倉。商戶外地所購的米糧運到常州天禧橋西的合同場和迎秋門外的造舡場出售。 眾人頻頻點頭。 宋慈又對通判楊白和司法參軍姚璪說:請姚參軍依律擬好榜文,提請楊通判審定,而后,張貼于通衢之地,讓富戶不去籍避災,讓百姓安心不成流民。 姚璪答道:是!楊白似猶豫了一下,沒說話。 宋慈又說:對了,各縣都在縣城東面設立漏澤園,由各縣差人掩埋無主尸體,以免災后引發疾疫。 宋慈最后說:宋某將上奏朝廷,乞求免除百姓租稅。拜托諸知縣用心賑災,全活災民;拜托諸主簿,核實戶籍,盡快析人戶為五等;拜托縣尉,多加巡查,不生民變。 眾人起身,宋慈見一位方額高個的年輕人,招了招手。年輕人上前,宋慈問:你可是獨善先生(史彌鞏)的二兒?對方答道:正是在下,武進縣尉史能之。宋慈說:果然有乃父之風。又道:災情嚴重,你且忙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