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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定六年,汀州府年成大好,古采英興奮地說“豐年多黍多稌”。陳正夫說“百姓有余糧,家家釀甜酒”。宋慈也欣欣然,說:“風調雨順,民豐物阜,仿佛堯天舜日。” 過年不久,端平元年(1234年)二月四日,春陽晴暖,李華赴廣東任轉運判官。宋慈到府治見了李華,他說他從知縣劉克莊、知府陳韡、知州李華身上學到了士大夫那種實干的精神和自覺為民的氣度,他對李華說他很幸運。李華說宋慈是第一次表揚他。宋慈說用行動支持比口頭表揚實在。李華說他永遠不會忘記宋慈說的是水一起趟是火一起闖。這一別,兩位男兒將永遠隔山隔水。 端平元年的長汀很安靜,百姓安居樂業,去年,宋慈在縣治后園花圃種了許多許多的花草和小灌木:碧桃、朱槿、躑躅、素馨、萱草、金線蓮、玉堂春、凌霄、黃精、茵陳、艾蒿……再又種了些斑竹、黃竹、紫竹、甜竹……花花草草,消磨了許多的時光。看著花草的時候,宋慈會想起吳稚,想起“建陽草木志”的殘稿。李華走后不久,碧桃開花了,宋慈突然憶起“天上碧桃和露裁”的詩句,就轉過臉問余樨,如果用這句詩做謎面,謎底是什么?宋慈指了指園中的花說:就其中的一種!余樨掰著手指一種花一種花的對,最后對上了,是“凌霄花”。宋慈把紅躑躅也種進園子,他對余樨說,清明時節,雖然山中也簇簇紅艷,但后園中,抬目就可看見,特別是雨后初晴,紅得像火一樣,別提多漂亮,比余樨還夸張。余樨說為什么拿我說事啊。宋慈就轉過身,抱過連雨牽著的學美,邊逗學美邊對連雨說花的故事:“百姓常會吃紅躑躅的花,但黃躑躅卻萬萬不能吃,如果羊誤食的話,就會……”宋慈故意踉蹌地走了幾步,繼續說:“就會躑躅蹣跚,步履不穩,羊躑躅的花名就這么來的。”說完,用額頭去頂學美的額頭。 朱槿花呢,宋慈會叫廚子拿去煮些湯,想起小時候的霄峰精舍,姑姑用米湯煮朱槿花瓣,宋慈和劉達都愛喝。宋慈對余樨說:李商隱的槿花詩,“風露凄凄秋景繁,可憐榮落任朝昏。未央宮里三干女,但保紅顏莫保恩”。雖然是寫宮女,但卻說出了槿花朝開夕謝的“無情”,他們說朱槿花像“易變的人心”。 說完這些,他將學美遞給連雨。 余樨接過話頭說:那么宋大哥的心是不是像朱槿花呢? 宋慈說:《詩經》中有一句,“有女同車,顏如舜花”,舜華也就是朱槿,指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子。我呢,拉著一位叫余樨女子的手,該寫“有女同行,顏如舜華”了。 走著走著,宋慈就落后了。余樨轉過身,宋慈正悄悄迎上來,余樨說:躡手躡腳干嘛?宋慈不說話,從身后拿出朵碧桃花,然后,扶著余樨后頸說別動,小心翼翼的將那朵紅艷的碧桃花簪到余樨頭上,碧桃花映得余樨滿臉緋紅。 宋慈說:初夏的時候,簪素馨花,潔白,清香,又是另一番的美。 余樨說:你還要為我簪上。 宋慈點點頭。 后園,也有些草是好藥,金線蓮就是。 宋慈說:福建路是金線蓮的故鄉,很多。 他從深山挖了些,種在園子陰涼的地方。 縣丞王九萬寫記確實厲害,但寫出痔疾來了,久坐不動,引得氣血不暢,得了便血,削瘦的他更削瘦了。宋慈等了一個天氣晴暖的日子帶了些金線蓮去看他。王九萬俯臥在床,宋慈撩開他的上衣,只見王九萬的脊背上,有紅色出血點,好多,鮮紅色,像紅痣。宋慈取出銀針,一扎一捻,擠出一粒血,而后在出血點上將金線蓮捏按搓揉,金線蓮的葉汁逐漸滲入出血點……宋慈將王九萬脊背所有出血點都挑破并用金線蓮搓揉一遍,而后,兀自坐著休息。 王九萬問:用的什么藥? 宋慈說:金線蓮。 噢!不曾見人用此法治痔疾。 痔者的身上常有出血點,是血熱血毒的癥狀,血毒未散而聚集成痔,金線蓮正好清熱涼血、除濕解毒、平衡陰陽。 那,宋大人去深山采藥? 去深山采來種在園圃。 聽說金線蓮是白鷺鷥糞便落地后所生? 呵……也曾聽說,就像古人說的“腐草為螢”、“楊花化萍”,沒驗證過。 也確實有些奇事。 何事? 有許多畬客會草藥,像無名腫毒、刀棒之傷、蟲蛇叮咬……他們也肯幫助患者。按理,患者痊愈后要答謝才對。可是,等真的痊愈,有的患者又以為服食了其它藥,起效的藥并非是畬客所給,不想答謝。這時,畬客就會報復。 如何報復? 畬客給患者的草藥都是成藥,已嚼爛或搗碎的,畬客自己留下一片小葉或者留一枝小根,患者痊愈后,存心反悔不給報酬的,畬客就會提醒他,再不給的,畬客就將留下的小葉或小根放在門臼中用門樞轉動碾壓,又念些咒語。如果確實是畬客的藥起效治好患者的,患者已痊愈的傷病處就會隱隱的痛。 宋慈心下奇怪,不由疑問地“噢”了一聲。 王九萬說:宋大人,民間許多草藥,有奇效,卻流于單傳,甚至不傳。其間,又往往雜些神魔咒語,與懸壺濟世的本意相離甚遠。 宋慈放緩了語氣,又“噢”了一聲,說:我的先生吳和中,也曾對本草頗有研究,晚年留了部殘稿與我,我的本草知識就是從那開始的,后來,到太學,又學了些。 王九萬說:像大人這樣,又知藥性,又無私治病的人不多,大人完全可以整理一部本草藥方出來! 這自是醫學家的事。 知縣斷冤獄驗奇尸救未死,懂些藥性不是更好? 宋慈說:這倒確實如你所說。 宋慈讓他再休息休息,便告辭出來。 國寶二十一歲了,今年要參加發解試。國子十八歲了,也想一試。汀州離建寧府沒超過兩千里,就不在別頭試的范圍,兩人得回原籍參加發解試,宋慈便讓劉達帶著兄弟倆啟程,一家人依依惜別,劉達與宋慈互道珍重。看到兩個兒子離開,余樨眼淚汪汪的,見到兒子背影遠走后,又躲在被子中哭。 轉眼便到了秋天,今年秋收好,但冬天冷。 一天,縣尉陳正夫一早就到后園來,彼時,初陽才冒出一個弧,山巔收到了第一縷的陽光,宋慈在后園看冰。 陳正夫走到身邊,對宋慈說:宋大人,李屠夫的兒子李小屠死在仁壽中坊的街角。 宋慈驚問:如何死的? 陳正夫說:小的不敢妄下結論,已讓弓手守好現場,特過來稟報大人。 宋慈讓他通知仵作,又匆匆備轎趕往水南的仁壽坊。 現場,宋慈走向尸首,仵作也不敢怠慢,上前細細驗看:未著外衣外褲,便衣半脫,露在便衣便褲之外的手腳皮膚有紅斑,鞋離尸三尺,口內有涎沫,腎囊皺縮…… 一干人等將僵硬的尸體抬到通透光明處,挖坑三尺,坑底鋪上木柴和木炭,點上火,火燒得通紅后,用醋淋上澆滅,趁著熱氣騰騰之時,墊好坑底,將尸體抬放入,蓋好衣被,熱醋澆尸,在離坑兩三尺處燒火烘烤。宋慈就近觀察,見尸體得熱氣后口內涎沫流出,宋慈用手去觸摸,不粘手,再看此時的尸體,兩腮開始泛紅,臉面似芙蓉色。 眾人一邊議論說:李小屠面帶微笑,詭異著呢。 尸體柔軟后又抬出檢驗。 無出血、無血瘀、無中毒、無勒痕、無刀傷、無鈍器傷、無針剌痕。 宋慈暗忖:這分明是凍死,只是,為何寒冬臘月三更半夜,死者會跑到街角? 宋慈起身,回答了眾人一句:倒不詭異,凍死者常有笑面。又一邊吩咐軍卒去州衙報告請人復驗,一邊傳話家人、鄰里、保正答話。 保正說:李小屠有迷癥,莫非是寒夜夢行到街角而凍死? 宋慈說:李小屠有迷癥? 保正道:正是,不信可問鄰人。 宋慈又傳話鄰人過來,鄰人說:李小屠確實有迷癥,時常聽得李屠夫早晨在門口說“娘的,兒子扔東西,老爹撿東西”,李小屠晚上夢行,常常會順手將家里的物什扔到門外溝里。 宋慈點點頭,“噢”了一聲,又叫來李屠夫。 李屠夫說:我是生了一個冤家啊,他常常半夜起來,扔衣服扔褲子扔襪子……我半夜起床殺豬屠狗,見他夢中游走,也不敢叫醒他,還得把照明的火燭熄滅。前天,我得了風寒,就早早歇息,想休息兩天不殺豬屠狗了,不想,我服了藥睡沉了,他就跑遠了。這么冷的天啊,唉! 州府推官李順甫帶人來了,又驗了一遍,確認是凍死。于是,讓李屠夫去料理后事。 回縣衙的時候,陳正夫問:大人,如何說李小屠是凍死? 宋慈說:你看他,沒有傷痕,未得重病,即可排除他殺、自殺與病死的種種可能。還有,凍死的尸體有幾處不同,一來,物極必反,凍極反而變暖,身體發熱發癢,死者生前會脫鞋脫衣脫褲;二來,死者面色痿黃,更奇怪的是尸體臉上會帶上“笑面”;其三,得了暖氣,兩腮泛紅,臉色如芙蓉色,口內積有的涎沫會流出,而且不粘手;第四,皮膚暴露處有紅斑。 陳正夫問:如果未氣絕,可否施救? 宋慈說:千萬不能用火烤,否則必死。 陳正夫一驚,說:這樣啊,要是傷者落在我手上,不是救活,反是被救死了。 宋慈說:先拿大鍋炒灰,再用暖袋裝上熱灰放在凍傷者的心窩上,慢慢熨熱,暖袋涼了就換,等到傷者眼睛睜開,就讓他稍喝點溫酒和清粥。 陳正夫說:我記下了,只怕說不準就忘了,不如,大人寫下來,讓弟兄們都看看,說不定以后會派上用場的。 宋慈不由想起王九萬的話,沉吟了一下,說:好。 回到縣衙,宋慈拿筆寫道: 凍死者,面色痿黃,口內有涎沫,牙齒硬,身直,兩手緊抱胸前,兼衣服單薄。檢時用酒、醋洗,得少熱氣則兩腮紅,面如芙蓉色,口有涎沫出,其涎不粘,此則凍死證。 凍死,四肢直、口噤、有微氣者,用大鍋炒灰,令暖袋盛,熨心上,冷即換之,候目開,以溫酒及清粥稍稍與之。若不先溫其心便以火炙,即冷氣與火爭,必死。 王九萬來了,宋慈放下筆,對他說:你說得對,得將各種救死方、尸體檢驗法整理出來,既能洗冤澤物,又能救治于瀕死。 王九萬道:金線蓮可把我的痔疾給治好了! 宋慈說:這些藥理藥性,倒是留得醫家,我留心收錄些救死方和尸體檢驗法。 王九萬道:好!好!洗冤澤物! …… 端平元年的長汀依然物阜民豐,無甚大事。 端平元年的南宋,卻有既可得意又不可得意的兩件事:一是滅了金國。宋元聯軍一齊把金國滅了,雪了靖康恥,但唇亡則齒寒,大宋反暴露于蒙軍的鐵蹄之下;二是端平入洛,宋軍意圖收復三京(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南京商丘),挺進中原,進是進入洛陽了,但宋軍無強悍的騎兵,經歷長時戰亂的中原又無糧草儲備,結果反被蒙軍擊敗,給蒙軍留下宋軍“肇始禍端”的口實。 真德秀極力反對宋軍收復三京。 四月,真德秀被任命為權戶部尚書。宰相鄭清之親自寫信給在福州的真德秀,要他盡快到職。六月,真德秀離開福州。真德秀在福州僅任官半年,百姓卻戀戀不舍,他們以彩旗相送,從譙門到碼頭,舉目望去,連綿數里。 送行的人群中,劉克莊一直貼身而行。這年春天,閑置十年的劉克莊攜家赴吉州任通判。途中,真德秀辟劉克莊入幕,任將作監主簿兼帥司參議官,安撫司的事情都委任他辦理。真德秀離開前,劉克莊特意陪他游賞鼓山,并寫下《陪西山游鼓山》的詩。真德秀走了,劉克莊也同時辭去幕府參議官之職。 真德秀返朝,宋軍的先鋒渡過淮河,向中原挺進。 此時,在朝堂的真德秀對宋理宗說:移江淮的甲兵到中原去守衛無用的空城,運江淮的錢谷去治理無法耕種的土地,真能富民強兵?我看不盡然,至于其弊端,倒是一目了然。 最終,宋理宗不顧群臣反對,執意“挺進中原”,只是宋軍“入洛”后就迅速落得個大敗而歸的下場,也順便埋下了南宋滅亡的種子, 自此,宋理宗一蹶不振,不圖復興,再也沒雄壯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