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蠱之禍
2022-12-28 08:54:22? 作者:祝熹   來源:宋慈傳   責任編輯:


陳正夫說,昨夜歸來頗遲,就不敢前來打擾大人,今早特來稟報。

昨日,午時剛過,蔣二吃了午飯出門,帶了秧馬去祭旗山,陳正夫遠遠跟著。入了山谷到了田頭,蔣二四下望了望,將農具一扔,找了片平坦的田畔坐下。倏然,冷風一陣,影影綽綽一個人形出現在田頭。陳正夫瞪眼細看,似人又不實,似影卻更像人。此物操了秧馬徑往田里蒔田去了。整個下午,蔣二或在田頭發呆,或在田畔踱步,并不曾下田,而秧苗插滿一大丘田。

宋慈聽得莫名其妙。

陳正夫明亮的眼光閃著一絲不解的疑惑,他繼續說:小人看得蹊蹺,便按劍移到背陽處,以便看清楚那個田中的怪影,等我順著光亮遠望時,不由大駭。

宋慈問:所見何物?

陳正夫說:小人曾見過廖永祥一兩面,故而認得,想不到,那影子竟然是廖永祥。

真是輪到宋慈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問:難道廖永祥沒死?

陳正夫說:那不是真的廖永祥。

宋慈說:影?

陳正夫說:不是真人!

宋慈半天無語,而后說:今天,我同你前去。

陳正夫說:大人,不知他這是何旁門左道,倒是怕傷了大人。

宋慈笑了笑,說:正門正道豈害怕他旁門左道?

潛伏一天,居然無事,宋慈很是失望,他對陳正夫和兩個弓手說,你們先回,我再守守。陳正夫說:走了,萬一夜里有好戲就看不到了!

五月十七,東山月影漸現,宋慈按劍接近蔣二家,湊近門縫細覷,只見廳堂點著香,蔣二跪拜念道:“茅山一郎、茅山二郎、金花小姐、梅香小娘,早到爐前,存留形跡”。而后,一陣陰風拂過宋慈的身后,順著門縫吹進,廳堂忽然出現一個人,分明就是一個模糊的人影。

宋慈漸漸往后退,沒入樹下陰影的時候,門突然開了,那個人影從門里走出來,拿了斧頭,徑往坪邊去劈柴。

這怪影不但會蒔田還是劈柴?宋慈大疑惑,腳下一松,不由一個趔趄,往后一仰,順勢伸手一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聲。門中傳來喊叫:“誰?”山后的縣尉陳正夫見狀,一揚手,一個彈丸飛上身后大樹,樹上一枝大鳥撲楞而起。蔣二見了,又四下看看,返回屋中,而那人影再也不見了。

歸來,陳正夫說:又是廖永祥的影子。

宋慈對陳正夫說,蔣二放蠱殺了人后,好像可以役使那個人的鬼魂。

陳正夫問:要不要將他擒拿歸案。

宋慈說:再監視幾天。

陳正夫道:是。

五月朔日,國寶、國子去府學上學幾日了,秉孫也偶爾會跟著,去尋李昴英的兒子李志道玩,幾個孩子倒也熱鬧。這些家事,由余樨和劉達照理著。宋慈著了便服,四處走訪鄉賢、老農,了解種蠱的怪事和民間的奇聞,陳正夫仍然帶領穩重武勇的弓手去監視蔣二。一日,宋慈聽老農說去年曾蓮峰也是暴斃一事后,又和陳正夫前去開棺驗看,棺一開,黑蟲群飛,骸骨也有蟲眼。宋慈想,等不及了,可以收手了。

蔣二也覺不妙,已按捺不住。

不久后的一天,弓手來報說:陳縣尉和兩位弓手抓捕了蔣二!當宋慈趕到時,陳正夫正押著蔣二在祭旗山的谷口,道旁放置著一個瓦礶。

宋慈說:瓦罐連人一并帶走。

第二日升堂,蔣二夫婦和廖永祥的夫人廖氏上堂。

宋慈問:大膽蔣二,你可知罪?

蔣二道:大人,冤枉啊,小人只是蓄蠱,但并無害人啊。

宋慈問廖氏:廖永祥暴斃前,可曾去會過蔣二?

廖氏說:當日倒沒有,只是夫君死前的兩日,去了趟蔣二家。

宋慈說:所為何事?

廖氏說:春夏之季,夫君風濕很是嚴重,本想進城買些金錢白花蛇,那日,正遇見蔣二,蔣二說他抓蛇雖比不上龔三,但每年端午前后,捉些白節蛇炮制成的金錢白花蛇也不差,不如去他家取些來。

宋慈說:這就對了。

又反問蔣二:端午前后,你捉的不是蛇,而是蟲吧?

蔣氏道:他捉的就是蛇。

宋慈說:你且閉口,我替蔣二說。每年端午,蔣二上山,捉取數十百只毒蟲,封貯在瓦礶中。瓦礶中的毒蟲互相殘殺,一年之后,獨剩一條如蠶色的蟲子。再開啟瓦礶,便得金蠶了。

宋慈接過王元瑞手上的瓦礶,揭開礶蓋,里而赫然一個金蠶。

宋慈又說:“去年,龔三毒殺新郎的那夜,曾去找過你,你正用茶葉、楓香在養金蠶。

“今天春末,耕種開始,你引廖永祥前去你家,用蠱毒殺了他。

“五月望日,你夫婦二人,赤身拜祝,口中念什么‘金蠶公,金蠶娘,我家夫婦沒衣裳’的咒語。

“既望,蔣二招得廖永祥的魂魄去祭旗山下蒔田;

“十七日,蔣二用‘茅山一郎’的咒語再次召廖永祥來劈柴。

“昨日,正是朔日,本來,你夫婦適朔望便要拜祝,但蔣二意識到已露形跡,也知道蓄蠱日久必為禍患,便決定將金蠶嫁了。

“而且,不止今年,去年的曾蓮峰暴斃,也是蔣二所為!”

蔣二不由磕地不止,道:大人,小人死有余辜,只是我婦人只同我一起拜祝,其余諸事不曉,念家中還有小兒,請大人免她不死。

宋慈問:你是如何放蠱?

蔣二說:年初,要先占斷當年可以放幾次蠱,去年占斷是一次,今年占斷也是一次。占斷之后,就取出蠱蟲糞便,邊物色對象,以便放蠱。等到放蠱時,只需將蟲糞拌入飯食中就好。對方吃了飯食就中了蠱毒。再用咒語將中蠱毒而死的魂魄召來使喚。

宋慈問:占斷幾次,就意味著可以放幾次蠱?害幾個人?

蔣二說:是!

宋慈又問:如何可解?

蔣二說:茶子殼煎湯飲即可……

案情已審理清楚,宋慈將報州府請李華最后定奪。自來長汀后,宋慈難得歇息,審案后,一連睡了好幾天。轉眼夏陽已烈,李華、李昴英也從寧化、上杭回來了;那日午后,聽說劉達、古采英也回來了。

劉達是被抬著進來的。

古采英說:劉達落水而傷寒。

宋慈奔出后堂,迅速蹲在劉達身邊,伸手探探劉達的嘴鼻,呼吸微弱,又摸摸劉達胸口,心口尚溫,他叫余樨,余樨早就在他身邊了,宋慈說:去拿些蘇合香丸來,快!快!余樨應聲而去。宋慈又對古采英說:采英,你速速去后堂廚屋,找到最小的木桶,舀一勺井華水來,對了,再帶一個碗、一個調羹來。

不一會,余樨包了一袋藥飛來了,那袋藥足足有二十丸左右。古采英也舀了一勺水,怕水溢了,大步慢走也就來了,一手輕輕的將水擺在宋慈跟前,一手將碗遞與宋慈。宋慈從藥袋中取了一丸蘇合香丸,又在碗中倒了些井華水,將蘇合香丸揉化在水中,然后示意余樨。余樨慌忙托起劉達的后頸。劉達的嘴微微張開。宋慈接過古采英的調羹,將化了的蘇合香丸一口口喂進劉達嘴中。古采英輕輕的拍擊劉達的胸口。宋慈重復的灌了四粒藥。劉達的嘴角緩緩流出一些藥液,微微的動了動,接著又輕輕的咳了一下,眼睛在眼皮里移了移,繼而,就慢慢的睜開了眼。見了宋慈,叫了句:宋哥!

宋慈注視著劉達,說:別說話,休息。讓人將劉達抬入后屋,自己也起身深深的吸了口氣,古采英慌忙說:是我沒照看好劉達。

宋慈撣撣衣服塵土說:劉達的事是天意,非采英的人力所能改變。

又盯著曬得黝黑越發精壯的古采英說:一路兼程辛苦,可有收獲,開辟鹽運路線難度大否?

古采英說:大人,汀江水路依照水勢緩急,可以分為四段!

宋慈沒說話,微微點點頭。

古采英繼續說:一是從長汀至回龍,二是從回龍至峰市,三是從峰市至石市,四是石市至潮州。

宋慈認真的注視著他,“嗯”了一聲。

古采英說:長汀至回龍,需開辟幾處險灘,才可順利通航,但回龍灘崎險,河床上礁石如巨龍蜿蜒,無法開辟,需要駁運;回龍至峰市的河道較緩,汀州知府趙崇模在嘉定六年(1213)就曾疏浚開辟,通航已沒問題;峰市之下的棉花灘水急灘險,河面僅寬數十米,河中巨礁密布,兩岸峭壁林立,舟子說,“十里棉花灘,江水自天來”。棉花灘是航道禁區,貨物要在峰市起岸,運到十里外的石市;石市順流而下,直抵韓江水系,無障礙到潮州。

宋慈說:既然回龍灘、棉花灘需要駁運,無法開辟,那開辟長汀至回龍段的險灘就是重頭戲了?

古采英說:正是。

古采英又說:前兩日晨,逆水行舟,船夫不慎,用力不均,船身打橫,船頭甩向江中礁石,船頭察看水勢的劉達倏然不穩,落入水中。

宋慈說:在何處?

古采英說:白頭漈,汀江上游第一險灘。

宋慈沉思著。

古采英問:大人,井華水是什么?

宋慈說:也不過是井水,只是平旦第一汲的水才稱井華水,此水可安神、鎮靜。

卻說古采英才走,王元瑞進來說,李知州與李推官請大人到府治去。

宋慈說:他們可從寧化、上杭回來了?

王元瑞說:是,他們讓大人速去呢!

宋慈到府治時,已是掌燈時分,他們二人已將宋慈的酒倒好,李華說:大家都忙了好久,坐坐。

宋慈邊坐定邊看二人神色,心下想:為何要叫他速來?

正沉思間,李華已開口說:惠父,來來來,先飲一杯。

李昴英也舉起杯,三人一飲而盡。

李華對李昴英說:給惠父說說好消息。

李昴英說:前日,已準尚書省札子,從本路鄭轉運之請,準許汀州各縣艱于運福鹽者,改運潮鹽。

宋慈說:哇,太好了。

李昴英繼續說:其鹽經由潮州潭口場納稅,過上杭縣,從官檢秤核實,方到本州交卻。

李華問:古采英考察運鹽航道的事,結果如何?

宋慈胸中瞬間塞滿了斗志,他一邊大嚼,一邊談起汀江航運的險灘和駁運設點事宜。

李華自顧自的邊吃邊聽,李昴英自斟自酌大飲起來。

李華突然放下筷子說:惠父,你去開通航道,我與俊明在龍潭上重修云驤閣,到時,我們在云驤閣見證潮鹽。

宋慈也放下筷子說:喝酒。

李昴英提醒說:惠父,開辟航道應該等到田事已畢,水落石出的深秋。一來,可募到大量壯丁;二來,水不甚寒;三來,水位較低。

宋慈說:甚好甚好!

李華說:俊明所言極是。我嘛,新筑了寧化、上杭的城墻,重筑了武平、蓮城的城墻。如今,我要修修臥龍書院和譙樓了,府治嘛,也得壯麗些!

突然起身,又說:二位,來來來,去書房,看我的題字。

宋慈起身,李昴英放下酒杯,跟上。

三人繞過回廊至東廂書房,推門而入,墨香撲鼻而來,燈光照著案幾上的一幅橫幅,上書二字:倚松。

宋慈脫口而出:筆力厚重。

李昴英說:不失流暢自然。

李華說:別只說好聽的。

又說:縣南的圓珠山,堪輿者說是“二龍爭珠”的地形,紹興間,郡守張憲武曾寫下詩句:“萬疊崇崗揖臥龍,一峰圓頂翠連空”。如今圓珠山上一亭已廢,我擬重修,并書匾“倚松”,只是先練練筆啦。

李昴英說:倚松懷遠,聽風望月,真是風流散淡的名士雅韻。

李華又對宋慈說:惠父,我們三人,書法惟你稱雄了……

宋慈趕緊打斷:豈敢豈敢?

李華說:你就別謙虛了,說說,這字如何?

宋慈也就不客氣了,說:行楷筆意,厚重又不失流暢,但筆畫之間,稍嫌含糊,連帶之筆有涂抹之氣,如“松”字最后一筆,側峰,提筆較快,有病筆“釘頭”的嫌疑。

李華哈哈大笑:惠父從一來長汀就沒給我留過情面,呵,我得再練練。

李昴英說:惠父也寫寫。

李華去展紙,宋慈講不敢,李華說無妨。李華將蓮城竹紙展好鋪平并用鎮紙壓定。李昴英將鼯毛筆濡入硯臺。宋慈聞了紙墨香見了鼯毛筆也已技癢,便開口道:長汀縣圃西面,萬雪亭已傾頹,匾額也破裂,既然知州展紙,推官濡墨,那我就獻丑了,寫“萬雪亭”三字吧。

說完,從硯臺中取了鼯毛筆,緩緩落墨,“萬雪亭”三字以楷兼隸味出之,間雜飛白,蒼勁古雅。

李華與李昴英叫好。隔欄之外,初月斜掛,三人又走出來,在樹影婆娑中邊走邊聊,李昴英想到了什么,問宋慈:五里坪新娘吳氏毒死新郎案如何了?

宋慈說:正擬了判詞,要請州府定奪。

李昴英說:可是新娘下毒?

宋慈說:此案實乃是外人垂涎新娘而下毒,為白節蛇蛇毒所斃殺;倒又順帶破了這兩年的蠱毒命案。

李昴英說:蛇毒、蠱毒,莫如人心毒啊。

宋慈說:據律,“諸以毒藥藥人及賣者絞”及“諸造畜蠱毒及教令者絞”,兩位元兇都將處以極刑。

李華說:放蠱之人,法所必禁,放蠱之人往往代言以神,禍害百姓,害夫納婦,絕戶圖財,病人服藥則說神靈不允,死者下葬則言山川不吉,妖言惑眾,令人切齒。

李昴英說:太宗朝時,溫州一位叫鄧翁的,養貓詛咒殺人,案發,他與親屬均被捕,送至闕下,復審后,鄧翁腰斬,他的親屬也都配隸遠惡處。那時,國家初創,太宗用重典。至于這兩案,自古殺人償命,情之所在;毒殺他人者絞,理之所在,此案就這么判吧。

夜色漸闌,宋慈告辭,回到府廨,又去看了看劉達。劉達蘇醒后,身體虛弱,見了宋慈,緩緩說了句:潮鹽可運!

宋慈握著劉達的手說:先歇歇吧,別說話,這么長時間,累了。

劉達道:我要跟宋哥一起去疏通航道。

宋慈緊了緊劉達的手,沒說話,眼淚似乎要涌上來。他抽出手,拍了拍劉達的肩膀,說:睡吧。轉身出來,夏月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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