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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性之離任,宋慈將秩滿時,劉克莊峒民起事的預言成為現實。 南安軍峒民起事。 南安軍就在信豐的西側。 當時的南安軍,轄大庾、南康、南安三縣,治所在大庾。 宋慈既然敢踏進令人恐懼的信豐,也就無畏于留下平亂了,國家有難,舍我其誰? 那個黃昏,提刑葉宰問宋慈:朝廷的意圖趨向于招安,到底招還是剿? 宋慈說:招安是養虎為患。 葉宰望著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宋慈說:“出草”的賊首,或是觸法犯上的,或是不齒于鄉里的,或單身鹽子或被罪逃軍的……德行惡劣卻身手可用,他們出入林峒,乘勢作亂,誘脅良民,唱呼生事。一旦招安,他們就食起朝廷俸祿,余下的亂賊復又無所顧忌,再倡起事,脅迫朝廷,求取俸祿。賊首招安,賊亂不平,如此惡性循環,不斷往復,該如何了結? 葉宰沉吟半晌,說:該讓他們收收手了。 又猶豫的說了聲:我們能否有勝算? 宋慈也在沉思,贛南山地,從來民不畏官,太歲爺頭上也敢動土。 一百年前的靖康元年(1126年),金軍攻破東京,次年四月押走徽宗,欽宗二帝和后妃、皇子、宗室、貴卿等數千人,史稱“靖康之難”,整個帝室集團逃過此難的只有三人:康王趙構,趙構之妻潘氏,還有一個是哲宗之后孟氏(元祐皇后)。孟氏之所以逃過此劫,是因為被廢失去位號。 一位失去位號與名份的女子成為最后支撐北宋皇權的人。 金兵立張邦昌為帝后北返,張邦昌迎孟氏入延福宮,尊為太后,請她垂簾聽政。孟氏支撐殘局并穩定和凝聚了京城及全國的軍民。 同年五月初一,康王趙構在南京即位,是為高宗。同時,孟氏在汴京城撤簾還政,被尊為元祐太后,八月二日,元祐太后離開汴京南下,十三日,元祐太后因犯祖父諱改隆祐太后。建炎三年(1129年),隆祐太后到達江西的一個州府。 彼時,隆祐太后攜帶的財物告罄,當地州府的財物匱乏,后勤保障成了問題,軍士手頭剩些“折二錢”和“沙錢”。折二錢也稱“當二”,它一枚當兩枚用;沙錢多是輕薄私鑄質地粗劣:統統不受市場歡迎。士兵們到市場采買,老百姓認錢不認人,喧聲叫嚷“何人來壞我州府”,并用槍刺傷軍士,矛盾迅速激化。軍士跑回屯駐的景德寺,披上盔甲拿起兵器;百姓也操家伙披掛上陣,由一位叫沈立的帶著約三百人扼守街巷。爭斗開始,軍士燒起了竹屋房子,濃煙連片火焰滿天,百姓愈發震怒,當地土豪陳新揮手一呼,眾人圍住虔州城。護送太后的滕康、劉玨束手無策坐視其亂,幸虧忠于皇室的楊惟忠部將胡友及時率兵從城外趕來,擊敗了陳新,才得以解圍。 隆祐太后被困的地方是虔州。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改虔州為贛州。 改名的原因就是百姓太壞了。 虔州的建置始于隋開皇九年(589年),因虔化縣流來一條虔化水而得名。虔州的兵亂、民變、匪鬧不斷,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的正月,秘書省校書郎董德元建議說:虔州的“虔”字是“虎字頭”,虔州是虎頭城,看看“虔”字就一臉壞相。于是,中書省等大臣商議決定放棄“虎字頭”。虔州有章水、貢水交匯,就拿去“虔”字的“虎字頭”單剩“文”字,再加上章水的“章”與貢水的“貢”,合成個“贛”字。 虔州改名了,上猶也要改名。 “虔”字的“虎字頭”不好。 “猶”字的“反犬旁”不好。 上猶是虔洲所轄南安軍的一個縣。 上猶溪洞廣袤,山深而多藏寇盜……嘉定二年(1209年),上猶的匹袍峒有個叫陳葵的人造反,當路者責怪說:地名中的“猶”字有“反犬旁”,不造反才怪。于是,上猶改為南安縣。 從虔州到上猶,也即從贛州到南安,是三角區,是火藥桶,連地名都引起朝堂君臣的神經過敏。 宋慈一出仕就跑到火藥桶里擔任主簿,才秩滿就留在火藥桶里平定民變。 他也理解葉宰的猶豫和擔心。但他繼續給葉宰增加心理壓力,他說:如果只是裕隆太后一事也還罷了,可是,嘉定間,羅孟二、李元礪起事;紹定己丑南安峒趙九萬肆掠……更小動亂就多了去了,丞相李綱都曾經直言,“本路盜賊,虔為最”…… 宋慈繼續說:大人,此際,趁峒民之亂未成氣候,更須當斷則斷,否則,后患無窮,永無寧日。 葉宰深深地吸了口氣,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神色道:發兵剿賊。 黃昏,日色西斜,一抹桔色的夕陽透過窗牖照在書案上,宋慈給余樨回了封信,他沒有對余樨說戰斗就要開始。 前幾天,余樨來信說一切都好,還留了幾句詩: 想見不可見,不見卻為誰? 展紙敘情語,思念已成堆。 冬山空且寂,大哥歸未歸? 閱畢,宋慈笑了笑,余樨自幼看了些傳奇小說,也會湊和著謅幾句不是詩的詩,是不是詩又有什么關系呢?宋慈回信時,也加了句:想見不可見,不見倍想見。他把充滿溫暖和安靜的想念寫進信中。 提刑司葉宰決心剿賊后,即上表朝廷,創立節制司,立幕府,招引人才。同時,節制司設帳前都統制,葉宰為都統,副都統陳世雄負責各路兵馬,倉司(提舉常平司)魏大有負責糧草,宋慈負責召集各地隅團“民兵”。 南安民變集中在三個寨峒:石門寨、大勝峒、高平寨。 葉宰說要剿賊,卻不見他安排兵力布防。 宋慈對陳世雄說:懇請陳都統移兵石門寨,扼住出口。如今,峒寇以南安為中心,北可攻贛縣,南可掠南雄,所幸峒寇野心不大,才有所得,就歸于峒中,如老鼠不敢離穴,不能大亂卻又足以導致大亂。如今峒寇氣勢正盛,移兵石門寨可以先控制峒寇聲勢,等石門寨平定后,大勝峒與高平寨的峒寇自然焰氣消泯。 陳世雄道:書生意氣,幾個草民做亂,何必大驚小怪?等我大軍開拔,自然蕩平三峒。 宋慈又對葉宰說:“葉都統,亂賊固然要剿,但百姓也得賑濟,年成不好,百姓饑荒,他們再趁亂落草,壯賊聲威,勢必成星火燎原之勢,屬下以為宜先放賑米,以穩民心,穩定民心,應先賑石門寨。” 宋慈見葉宰點頭同意,便轉頭對魏大有說,望倉司發放賑米,賑濟石門寨的堯扶、李洞、白井等饑饉嚴重的六座堡寨。 魏大有正在籌備糧草,倒爽快地答應先運送一批去賑災。 賑災放糧后,石門寨的六堡百姓安定下來。宋慈擔心賊眾又出峒劫掠賑濟百姓的糧食,又去請求陳世雄發兵,以免賊寇坐擁糧草,做大勢力,陳世雄說:剿賊布防的大事,豈容小子一再置喙!? 宋慈第二次被拒絕,不由大怒道:贛南賊亂,此起彼伏,百姓遭殃,民心不定,賊首燒殺搶掠卻坐等招安去當官,賊亂皆是爾等食朝廷俸祿的無能之輩以朝廷錢財養虎為患所致。 陳世雄“大膽”二字才出口,宋慈已拂袖而去。 幾位隅團兵總圍到宋慈身邊,道:宋大人,百姓或被殺或逃亡,再不動手就遲了! 宋慈請示葉宰以隅團的兵力,先攻擊石門寨的賊眾,葉宰想了半天說:也好。 宋慈招集隅團兵總,以三百人分二路合圍進擊,走間道開山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逼石門寨。賊人不曾提防,宋慈一舉破寨,擒拿石門寨寇首。 三峒突然間就被剿滅了一峒,消息傳到陳世雄的耳中,他沒想到頭功被宋慈搶得,更沒想到賊眾如此不堪一擊,不由立即亢奮起來,馬上下令,直趨高平寨和大勝峒,想畢其功于一役。 高平寨寇首謝寶崇和大勝峒寇首曾志聽說石門寨已破,哪會馬上投降?兩峒賊眾匿藏于叢莽,設好伏擊,只等官兵的到來。陳世雄耀武揚威直入伏擊圈,反被謝寶崇與曾志圍擊,官兵戰死十二人,陳世雄一時不知所措,居然不聽命于葉宰的節制,退回贛縣。 宋慈大驚,急忙稟報葉宰,想再用先賑災民后剿匪寇的辦法,進擊高平寨與大勝峒。同時,移文魏大有,希望再發放賑災糧米。 葉宰的節制司本來就是草創,各路官員招安慣了,花朝廷銀兩,維持穩定,毫無剿滅峒寇的雄心。如今,陳世雄已退回贛縣,葉宰勇氣頓挫,余等也全都氣餒,魏大有哪里還聽無名之輩宋慈的指揮,完全不予理會。宋慈開弓已沒回頭箭,他無路可退,他留下來就是為了剿滅峒寇,他沒有理由退縮。他留在南安希望報效朝廷一展身手——被朝廷遺棄太久了,卻沒有人能幫他。 他將隅團的兵力全部集中起來,這是他的總兵力——三百人;他又到了他賑災的六堡,招募義丁,陸續又來了一百多人。 現在,他要用四百多人平定峒寇之亂。 那個下午,他們說石門寨的堯扶十多間屋舍被燒毀,百姓哭聲震天,還有,一個姑娘死了,因不堪受辱而被殺,頸脖中刀,動手的是謝寶崇的手下。 “行動吧”,宋慈說。 宋慈的眼光突然變得冷峻,緩緩掃過眾人,而后,提高嗓門,道:李隅總,由你率義丁一百人,伏擊于大勝峒隘口,白日搖旗吶喊,夜間多點烽燧。 宋慈又道:其余三百兵士,跟隨宋某,隨時待命。 夜,飯畢,宋慈送出一封報平安的家信后,率三百隅團兵士,直趨高平寨后山,從后掩殺。 晨曦旖旎的清晨,當宋慈出現在謝寶崇面前的時候,謝寶崇知道,一切大勢已去,只是,他想不明白,他招安的夢想會被這么個叫宋慈的家伙破滅。 也就在同一天上午,曾志投降。 三峒的叛亂,聲震三路,以宋慈的三百兵力收尾。節制司的幕府奏報朝廷,論功行賞。 一片歡喜。 葉宰帶著渾身的輕松和滿身的榮耀去豐城了,他離開前,一位叫薛師石的詩人寫了首《葉宰赴豐城》: 君往為官處,江西寇已平。 獄閑空劍氣,堂靜響琴聲。 有法催常稅,無私得眾情。 時方急賢路,名定達公卿。 陳世雄以剿寇功臣的姿態出現在贛州的通天巖,登高望遠,壯懷天地,勒石題刻,好不悠然。 魏大有的權力也迅速提升。葉宰一走,空缺的提刑之職由他兼攝。魏大有成了常平司和提刑司的最高長官,統管一路的財政與刑獄。 宋慈遠離彈冠相慶的謔笑,擢升與他無關。 宋慈本也可以改合入官,但此時的魏大有將能干的宋慈視為心腹大患,和陳世雄一樣當眾侮辱宋慈,又不斷上書誣蔑彈劾宋慈。 宋慈不但沒有改合入官,而且還被朝廷免去官秩。 宋慈再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他轉身就走。但他留下了一句話。他說:魏大有此人心狠而固執,一定會召致變亂。 后來,另一次民變爆發的時候,魏大有果然出事,宋慈不幸言中。 案頭,兩封信件攤在桌上未發,那是給余樨和劉克莊的信,宋慈向他們說自己改合入官贏得未來贏得榮譽。才一天,就什么都輸了。 宋慈拿起信,揉成一團,狠狠地捏了捏。 記得那個冬日,劉克莊寫下:帳下健兒休盡銳,草間赤子俱求活。到崆峒、快寄凱歌來,寬離別。 拯救還是殺戮?縱容為惡之徒與殘暴百姓又有何區別!在拯救與殺戮之間,宋慈贏了,贏得了戰爭,但沒有贏得人生,凱歌成了無法寄出的廢紙。 當宋慈收拾好行囊要回去的時候,隅總帶了幾個兵丁來看他,感謝他還南安土地以安靜,宋慈讓他們回去。而后,背上曾經來時的行囊,此時,四處無聲,天地靜寂,然而,他隱約感覺到更大的變亂正潛伏著。他望著南安的連綿的群山,眼淚慢慢的溢出來,他努力了三年,什么都沒留下,什么也沒帶走。三年,他似乎度過的是一生,空著手到贛州這片土地,空著手離開贛州這片土地。 他無比思念余樨。 一轉身,他撲入林莽。他要回去,要躺在余樨的懷里,過一個忘卻所有掙扎與苦痛的夜晚。 在冬天的山巔,春的訊息已遙遙傳來。 南安一帶,宋慈前后,一直沒有“安逸”過,北宋的鹽寇和兩宋之際的“虔寇” 之后,“峒寇”、 “畬賊”、“流民”、“田賊”、“山賊”接連不斷,直至清代…… |